宮崎駿對他的老拍檔高田勛的評價是這樣的:“這個人太懶了,又懶又慢像500萬年前上新世大陸上的某種巨大生物”。在他和整個吉卜力工作室團隊的“逼迫”下,高田勛用18個月“決定”拍《輝夜姬物語》,寫故事版花了5年,等到電影終於拍成,14年過去了。
一個“懶散”的導演用14年完成的“慢”動畫,在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的競爭中,不是很意外地輸給了迪士尼用標准化流程完成的產品《超能陸戰隊》。不過這部沒有引進中國內地的動畫,在民間的人氣並不輸好萊塢的萌物“大白”,在文藝青年們活躍的網絡電影社區裡,《輝夜姬物語》贏了《超能陸戰隊》《樂高大電影》和《起風了》,成為被100位網絡影評人選出的“年度最佳動畫長片”。《輝夜姬物語》毫無疑問是一部很好看的動畫片,高田勛借著最古老的日本民間故事,畫出他對美、對生命、對人世間、對“活著”這件事的思考。面對這部如春櫻般絢爛又纖細的動畫,真正讓人傷感的是,未來我們還有可能等來這樣一部“慢”動畫麼?無論對於創作者本人,或者在整個嚴苛現實的大環境裡,也許再也沒有下一部“輝夜姬”了。
在古老的日本童話裡,誕生在竹筍裡的“竹取公主”,也就是“輝夜姬”,是一個被貶下凡的月宮公主。她是一個既不屬於人間,又被仙界視作“異端”來處罰的局外人。她因為偶然聽到民間的歌謠而動“凡心”,因為有了“欲望”,被追求六根清淨的天界放逐。在人間,她抗拒嫁做人婦,成為男人附屬品的命運,她刁難求婚的王孫公子的手腕看上去冷酷,是因為她把內心柔軟的部分留給了“鳥兒虫子和野獸,草木和花朵”的田園牧歌,而那是她在現實中注定喪失,隻能在夢裡回歸的家園。“我來到這世間,是為了活著。”“輝夜姬”的這句心聲,幾乎是高田勛在這個后工業時代裡發出的悲傷吶喊,月宮公主在人間品嘗到的掙扎於自由與束縛、得到與失去之間的悲哀,也是高田勛這個隨時會被時代拋棄的老手藝人內心哀傷的感觸。
局外人,一直是高田勛動畫裡的主角,可以追溯到奠定吉卜力工作室聲譽的《螢火虫之墓》,在那個悲慘的故事裡,當戰爭摧枯拉朽地破壞了日常的秩序,那對孤兒小兄妹就像是和工業機器般運轉的“社會”失聯,成為嚴密運行的程序裡的一個漏洞。高田勛把同情、理解和悲悼送給“異端”的時候,他的創作方式本身也是很“局外”的。宮崎駿說過,高田勛是日本動漫界的異數,他對奇幻的世界觀、對寓言沒有興趣,他是扎根於日常的。即便是處理“輝夜姬”這個帶著神話色彩的故事,他把細致的筆觸用在描畫鄉間生活的細節、風花雪月的四季變更,用最明媚溫柔的色彩去禮贊自然的芬芳。
高田勛的畫風也被動漫界視作“奇葩”。吉卜力工作室慢工出細活的手繪動畫,是用丙烯顏料作畫。高田勛畫得更慢,而且他堅持用水彩畫。丙烯畫在定稿后還是有修改空間,但水彩是不行的,一旦要改就是推翻重來,這直接會拉長制作周期。而高田勛又是個修改強迫症者,在一次次的廢稿和重畫中,用掉了14年。制作“輝夜姬”的最后幾年裡,工作室的制片人一度提出“能盡可能避免修改”的新的工作日程,高田勛毫不猶豫地否定了,他說:“動畫就是改出來的。”
不僅水彩這種介質在動畫創作中是反常規的,高田勛的美術風格事實上非常挑戰觀眾,最明顯的一點他堅持拒絕“精修”的畫面,而讓每一格畫面保留著“繪制過程”的痕跡,尤其是看上去很粗獷的鉛筆底稿的痕跡,因為他覺得,隻有在這些看起來很匆忙揮就的圖形裡,才有豐沛流淌的感情。在美學上他是有道理的,比如“輝夜姬”的第一個夢,夢回冬雪封鎖的曠野,畫面蕭索,簡筆勾勒的女孩身體輪廓和白雪覆蓋下的荒野,像書法狂草一樣肆意,應和“輝夜姬”那一刻的心境。但這種不華麗的文人畫風格,很可能取悅不了觀眾,其實1999年高田勛那部寫意風格的《我的鄰居山田君》在日本的票房就很慘,把吉卜力工作室拖到崩潰邊緣。
作為多年合作的伙伴,宮崎駿對高田勛有很清醒的認識和判斷,他說:“很少有人能達到他的境界,在動畫裡投入那麼深的對感情和人性的思考,但是他制作一部動畫長片的過程是徹底的災難,沒有一個制作公司能承擔起那麼高昂的代價。”《輝夜姬物語》從畫風到關切的命題,都讓人感覺高田勛是在給自己大半輩子的創作做總結,他在電影公映后的一次訪談裡,曖昧地回應了這是不是他的告別作:“因為我是個太懶的人,如果沒有吉卜力的團隊鞭策我,沒有這些能制造奇跡的合作者,我應該是沒可能再做一部動畫長片了。”而幾乎是在同時,吉卜力工作室制作部要解散的消息開始傳出,這是婉轉地傳遞出挽歌的訊息了。
高田勛和宮崎駿這樣堅持把動畫當“手藝”的導演,他們因為經濟和年紀的原因引退是不能幸免的現實,就像“輝夜姬”注定要離開她所不屬於的人間--前工業時代手工作坊的精細和耗時,和電影工業投入的龐大資本與風險,以及相應追求的利潤,兩者是不可能匹配的。這是無奈的現狀,卻很難指責藝術家的任性或工業的無情,我們隻能些許慶幸,這世界畢竟聽到過“輝夜姬”離開前留下的鄉愁與希望之歌。
(本報記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