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榮
儒家談人生,首重修養。在這方面,孟子的體驗可謂深刻。他描述自己如何做到“不動心”,並且培養了“浩然之氣”,還指點了人心修養的具體步驟。這些體悟與見解,對今人而言,仍不失啟思。
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到了戰國時代中期,出現了孟子。儒家思想以“孔孟之道”為代表,因此孟子學說值得我們認真探討。
司馬遷在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指出兩點:一、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二、他在學習孔子學說方面,達到“道既通”的境界。東漢的趙岐注解《孟子》一書,認為此書無所不包,涵蓋天地萬物、仁義道德、性命禍福等,所以他直接以“亞聖”稱呼孟子。司馬遷以孔子為“至聖”,趙岐以孟子為“亞聖”,儒家傳統由此確立。
了解孟子的地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明白孟子究竟有何思想。我們來看看孟子是如何“養心”的。
想“不動心”先“養勇”
公孫丑是孟子的學生,他曾請教說:“先生如果擔任齊國的卿相,可以實行自己的主張,那麼即使由此而建立了霸業或王業,也是不足為奇的。如此一來,會不會動心呢?”(《孟子·公孫丑上》)
孟子是如何回答的呢?他說:“不,我四十歲就不動心了。”
什麼是“不動心”?所謂“不動心”是說:不論處在何種情況,是得君行道、兼善天下,或是懷才不遇、有志難伸,自己的心情都不受影響。何以能夠如此?因為心中對於人生之“應該如何”有了定見,隻要肯定自己走在道義的路上,就不會在乎世俗的成敗與得失。孟子說:“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孟子·離婁下》)所憂的是沒有成為像舜一樣的聖人,而毫不擔心一時的困擾。
這種“不動心”,必須沉得住氣,所以,孟子接著談到如何“養勇”。
他描述了三種勇敢:一是“外發”,以外在的過人氣勢來彰顯勇敢﹔二是“內求”,借著堅定內心必勝的意念而無所畏懼﹔三是“上訴”於人人心中共有的義理,務求放諸四海而皆准。這第三種正是孟子間接引述孔子所謂的“大勇”:“反省自己覺得理屈,即使面對平凡小民,我怎能不害怕呢?反省自己覺得理直,即使面對千人萬人,我也向前走去。”當我們朗誦“雖千萬人吾往矣”時,不可忘記這整段話所說的兩種“反省”。
隻要明白道義何在,又能時時反省,見善則遷,有過則改,久之,自然坦蕩蕩而不動心了。
“浩然之氣”由心著手
當學生請教孟子有何過人之處時,得到的答案是:“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
所謂“知言”,是指聽得懂別人的話,並且知道別人說話時的心理狀態,以及別人的話將會產生何種后果。這種本事,絕非泛泛,它使我們想起孔子在 《論語·堯曰》的話:“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儒家對人間的關懷與認識,亦由此可見。
至於何謂“浩然之氣”,孟子先說:“難言也。”因為它牽涉到個人的生命體驗,僅靠口說筆述,實在講不清楚。孟子勉強為之。他說:“那種氣,最盛大也最剛強,用‘直’來培養而不加妨礙,就會充滿在天地之間。那種氣,要用‘義’與‘道’來配合﹔沒有這些,它就會萎縮。它是不斷集結義行而產生的,不是偶然的義行就能裝扮成的。如果行為讓內心不滿意,它就要萎縮了。”
那麼,“氣”是什麼?孟子認為,人有身體與心智。身體的內容是“氣”,而心智打定的主意是“志”﹔志是氣的統帥。因此,培養浩然之氣的關鍵在於“志”,在於打定主意要對“氣”做什麼,亦即要用“直”來培養,並且用“義”與“道”來配合。
用今天的話來說,“直”就是真誠,做人處事沒有復雜的念頭,保持單純而正向的動機,不欺暗室,也不自欺欺人,可以公其心於天下。長期如此,則言行表現自然充滿力量,足以感動別人。
再看“義”,則是指在具體情況下既適當又正當的作為。它需要對相關的人與事,有清楚的認識與正確的判斷﹔它也需要經驗與智慧,以及勇敢的抉擇。
然后,所謂“道”,是指人類社會共同的規范,通常體現在禮與法之中。
三者合而觀之,可知儒家在“擇善”方面的考慮。善是人與人之間適當關系之實現。判斷某種言行是否合乎善,所要考慮的是:內心感受要真誠(這是“直”的要求)、對方期許要溝通(否則談不上“義”)、社會規范要遵守(如此可以合乎“道”)。換言之,孟子所培養的浩然之氣,是指堅持行善而言。隻有出自真誠去行善,才會讓一個人的生命保持完整,用“大體”(心)來引導“小體”(身),所謂“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孟子·告子上》)。長期走在成為大人的路上,浩然之氣也逐漸在擴張中。
這種氣可以“塞於天地之間”,又是怎麼回事?氣是身體的內容,也是有形質的宇宙萬物的共同因素。所謂“浩然之氣”,是把人的生命力發揮到極致,抵達與萬物相通的地步。孟子在另一處說:“真正的君子,經過之處都會感化百姓,心中所存則是神妙莫測,造化之功與天地一起運轉。”(《孟子·盡心上》)這兩處皆談及“天地”,其意在描述君子在“任何時空”中,都可以從容自在,意即“囂囂”(悠然自得),所謂“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孟子·盡心上》)。
由此可見,浩然之氣是把身體血氣借由道德修行而提升轉化為精神能量。這種修行,需要由心著手。
人心不養,就會“逾矩”
聽到孔子自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我們當下明白人心需要修養,否則從其所欲就會逾矩。那麼在孟子看來,人心的情況如何呢?他首先引述孔子所謂“抓住它,就存在﹔放開它,就消失﹔出去進來沒有定時,沒人知道它的走向。大概說的就是人心吧!”(《孟子·告子上》)
另外,人心還可能會被茅草堵塞住(《孟子·盡心下》)。隻要一段時間不閱讀、不思考、不學習,就會受到名利權位的堵塞。然后,人心很容易陷溺。豐年與荒年時年輕人的作風大異,即是他們的心陷溺在某種情況下造成的(《孟子·告子上》)。還有,人心會丟失不見,所謂“失其本心”即是此意。
如果對照道家的庄子對人心的描寫,可知孟子也是所見略同。
那麼,要如何進行修養呢?
首先,“養心莫善於寡欲。”(《孟子·盡心下》)要減少欲望,這其實是所有聖賢的共同教訓。其次,要知恥。孟子說:“人不可以沒有羞恥,把沒有羞恥當作羞恥,那就不會有恥辱了。”(《孟子·盡心上》)然后,說話要謹慎,他說:“談論別人的缺點,招來了后患要怎麼辦?”(《孟子·離婁下》)
接著,他介紹了一些正面的方法。比如,要自我反省。孟子再三強調要“反求諸己”。他說:“行仁的人有如比賽射箭:射箭的人端正自己的姿勢再發箭﹔如果沒有射中,不抱怨勝過自己的人,而要反過來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孟子·公孫丑上》)
比如,要提升志向,以實踐仁義為目標(《孟子·盡心上》)。孟子推崇顏淵,而顏淵的志向是取法於舜,他說:“舜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有所作為的人都應該像舜一樣。”(《孟子·滕文公上》)孟子自己也有一句名言傳了下來,就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
此外,還要堅持到底。他以比喻來說:“五谷是各類種子中的精華,如果沒有長到成熟階段,反而比不上稊米與粺子。談到仁德的作用,也在於使它成熟罷了。”(《孟子·告子上》)他又說:“有所作為的人就像挖一口井,挖到六七丈深還沒有出現泉水,仍是一口廢井。”(《孟子·盡心上》)
孔子的循循善誘與孟子的諄諄告誡,都足以彰顯儒家的淑世情懷。他們的學說並非一廂情願的意念,而是出於對人性的真知灼見,明白人生的幸福何在,再苦心孤詣提出合理的觀點。(作者為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