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萬提斯:與殘酷命運周旋的斗牛士

　　圖左:后人根據塞萬提斯自述畫的塞萬提斯肖像

　　圖中:《堂吉訶德與桑丘·潘沙》（西班牙　畢加索畫）

　　圖右:臨終前的堂吉訶德（西班牙達利畫）

　　本報記者　陳曉黎

　　400年前的1616年4月23日，是歐洲文學史上一個悲傷的日子———莎士比亞在英國斯特拉福德鎮去世，同一天在西班牙馬德裡，塞萬提斯，那個創造了　《堂吉訶德》的貧苦作家，一生與接踵而來的殘酷命運周旋，卻始終不失豪邁與勇氣的“斗牛士”，在他簡陋甚至寒酸的家裡靜悄悄地告別了世界。他沒有像樣的葬禮，享年68歲。直到去年，西班牙政府終於在馬德裡聖三一修道院地穴內一堆無名尸骸中找到了他的遺骨，並為此舉行遷葬儀式，重立墓碑。

　　在他去世后的400年裡，他筆下的《堂吉訶德》　傳遍了全世界，翻譯出版達一千多次。馬克思認為:“塞萬提斯和巴爾扎克高於其他一切小說家”。歌德、拜倫、席勒、雨果爭相贊美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是把　《堂吉訶德》　稱作“人類心靈最偉大的終極表達”。

　　作為戰士的“勒班陀的獨手人”

　　2015年1月24日，馬德裡聖三一修道院小禮拜堂下的地穴裡，來了20多位考古學家、人類學家和法醫。他們打開3座無主墓，拾取成人骸骨，以期從中找到1616年病逝后埋葬在此的偉大作家塞萬提斯的遺骨。確定的第一步並不太難，一看胸骨，二看手骨———成為作家之前的塞萬提斯是一名無畏的戰士，在1571年10月的勒班陀戰役中，他作為士兵參加戰斗，火繩槍爆炸導致他胸部受創，另一處重傷在他的左手，這使他此后一直隻能使用右手———他因此在軍隊中贏得了“勒班陀的獨手人”稱號。

　　關於塞萬提斯，早期有據可考的檔案資料很少，以至於在他身后聲名日隆之際，西班牙冒出了十幾個“塞萬提斯故鄉”。直到18世紀中期，在西班牙馬德裡遠郊的阿爾加拉·德·恩勒斯鎮聖瑪麗亞教堂的出生登記簿上，人們找到了這樣一行記錄:米蓋爾·德·塞萬提斯·科爾提那斯，施洗禮日期是:1547年10月　9日。以此推測，他可能的生日是9月　29日。

　　其實，阿爾加拉·德·恩勒斯鎮嚴格意義上也算不得塞萬提斯的故鄉。因為他的父親羅德裡格·德·塞萬提斯，是一個游方郎中，醫術相當於現在的護理員，生有7個孩子。他有點耳聾，找他看病的人不多。為了生計，全家隻能四處奔波。每到一個新地方，羅德裡格便要坐著高頭大馬，向人們夸夸其談祖上的輝煌和自己的紳士血統。據后來的塞萬提斯學家考証，塞萬提斯祖上的社會地位倒也並不卑賤，11世紀時其遠祖當過托勒多城市長，有一片養鹿的庄園。祖父胡安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律師，生活富裕。但不知什麼原因，胡安在68歲時突然離家出走，到科爾多瓦與女佣一起生活。1551年，羅德裡格在巴利亞多德遭遇了牢獄之災，他落入放高利貸者的圈套，全部的財產隻剩下幾把椅子。2年后，出獄的他舉家來到科爾多瓦，胡安雖沒有接納他們，但給了一些幫助。在這裡，塞萬提斯開始上學，這個熱愛閱讀的孩子雖然有些口吃，但觀察力和記憶力卻相當不錯，科爾多瓦的街頭市井和各色人物———工匠、小販、官吏、流氓，日后都惟妙惟肖地出現在他的筆下。

　　1566年，靠著父親和伯父幫忙在塞維利亞安定了幾年的羅德裡格，聽說皇宮遷到了馬德裡，又動了搬家的念頭。當時的西班牙正處於黃金時代，無敵艦隊征服了美洲，又通過連年戰爭，成就了一個地跨歐、非、美三大洲的殖民帝國。但在國內，戰爭的成果歸於貴族和教會，貧富懸殊的現象在馬德裡尤甚。當時的西班牙年輕人要出人頭地隻有三條路:教堂、海洋、伺候君王。羅德裡格已經漸漸衰老，他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第四個兒子塞萬提斯身上，想方設法讓他繼續上學，在當時有名的拉丁文學者胡安·洛波斯·台·奧約斯門下，接受嚴格的宗教教育。

　　1569年冬天，中學畢業不久的塞萬提斯出現在意大利，身份是紅衣主教胡利奧·阿括維瓦的家臣。有一說他是因為與人決斗刺傷對方，為了逃避被砍掉右手的刑罰，逃到了羅馬;另有一說是他寫的十四行詩傳到了羅馬教皇的特使耳中，被作為侍從帶回了羅馬。不管怎樣，現在的他在這個文藝復興的發源地眼界大開，又正是年少力強雄心萬丈的年紀。1571年，西班牙與土耳其開戰，他報名從軍，成為一名國王無敵艦隊的火槍手。10月，艦隊在勒班陀海峽與土耳其激戰，官方報告中有這樣的記載:

　　……塞萬提斯發著高燒，狀態很差，連長和戰友告訴他:你的情況很糟糕，應該好好躺在帆船的房間裡。塞萬提斯指責到:你們說什麼呢，我沒有盡到我應盡的義務，與其當怕死鬼，倒寧願為了上帝和國王而戰死……他就這樣與戰友們一起，像連長所命令的那樣，在這場戰斗中和土耳其人搏斗著。戰斗結束后，胡安將軍知曉了他的英勇表現，給了他額外的四個金幣……在這場戰役中，他的胸部手部兩處受傷，他的左手從此殘廢了。

　　英勇的塞萬提斯獲得了“勒班陀的獨手人”的外號，他以此為榮，在6個月的治療后，重返艦隊。

　　五年的囚徒生涯，不死就要逃

　　勇猛作戰的塞萬提斯轉戰於意大利的撒丁、熱那亞、那不勒斯和西西裡，戰功累累，到1575年6月，決定退役。作為獎賞，他得到了統帥胡安和西西裡的總督珊沙公爵為他寫給國王的“推薦書”。他和弟弟搭上“太陽號”桅船，隨艦隊返回西班牙，准備迎接大好前程。不料在中途遭遇風暴，掉隊的“太陽號”與海盜苦斗不支，全船的人作為俘虜被帶到阿爾及爾公開售賣。塞萬提斯隨身帶著的兩封“推薦書”被搜了出來，海盜相信這對兄弟是大人物，便准備用他們換取比別人高五倍的贖金。日后在《堂吉訶德》　中，塞萬提斯這樣寫道:

　　“贖金遲遲不到的人被派去干活或者砍柴，這些活干起來一點兒也不輕鬆，為了讓他們加緊寫信去催贖金。我當時被當成了等贖金的人，不管我怎麼告訴他們我沒有家產，無法搞到贖金，都沒有用。我同許多被挑出來的紳士和貴人關在一起，忍飢挨餓、衣不蔽體，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耳聞目睹施加在基督徒身上的暴行。每天都要絞死一個人，輪到誰就是誰，沒准什麼時候會被棒打或者割掉耳朵……”

　　渴望自由的塞萬提斯明白，積貧已久的家裡根本拿不出那樣一筆巨額贖金，等待他的下場隻有死。他胸懷的遠大志向剛剛起步，與其在這裡服服帖帖被折磨至死，不如逃跑以求一生。他拿定主意，不但自己要逃，而且要帶著弟弟和俘虜同伴們一起逃跑。

　　據后來史料記載，塞萬提斯五年中一共有過四次周密的逃跑計劃。第一次逃跑失敗，匆匆找來的向導剛上路就拋棄了他們，他們在復雜的山地裡迷路走散了。被抓回后，塞萬提斯勇敢地站出來承擔了全部的責任，少不了挨打禁閉。這時家中的第一筆贖金也到了，但錢不夠海盜要的數目。塞萬提斯決定讓弟弟先出去。他制定了周密的計劃，在約定的日子裡，弟弟果真帶著西班牙帆船趕到了阿爾及爾海灘，但遺憾的是，因為膽小鬼的告密，計劃曝光。坦蕩無畏的塞萬提斯堅稱自己是逃跑的唯一策劃者，拒絕供出同伴，他被綁上鎖鏈，關了5個月的監禁。第三次，塞萬提斯策劃從陸路逃往西班牙在非洲的屬地奧蘭，他又一次制定計劃，托人帶給駐守奧蘭的西班牙將軍，但這個信使被抓，塞萬提斯又一次獨攬責任，被判2000下棒打。好在替他說情的人太多，他的贖金又高，以至於他最終沒有被打死。

　　這三次失敗的逃跑，使塞萬提斯的事跡和西班牙俘虜的遭遇傳遍了阿爾及爾。海盜頭目、冷酷貪婪的希臘人達利·瑪米，把他轉賣給阿爾及爾的總督哈桑當奴隸。哈桑是一名素以殘暴著稱的家伙，他手下的奴隸缺耳朵少鼻子的很多。當地的兩位瓦倫西亞商人決定幫助塞萬提斯這個勇敢的人，他們出資買下了一艘帆船，並再三建議為保險起見，塞萬提斯應該獨自逃走。但塞萬提斯卻堅持實踐自己的承諾，執意要帶戰俘奴隸們一起逃。計劃在悄悄執行，哈桑龐大的奴隸隊伍每天都有人“失蹤”，眼看開船在即，不料又一次被叛徒告密，他被判送往君士坦丁堡的監獄，在那裡他插翅難飛。

　　1580年5月，戴著手銬腳鐐的塞萬提斯正被押往君士坦丁堡的監獄，來自西班牙的兩位神父抵達阿爾及爾。他們帶來了300金幣，其中包括羅德裡格為贖回兒子變賣家產甚至女兒嫁妝的錢。但哈桑堅持把塞萬提斯的贖金上升到了500金幣，不放棄的修道士四處奔波，又花了4個月艱難籌集到了200金幣。9月19日，塞萬提斯終於獲得了自由。此時距離他被俘已有5年。在神父的建議下，有12名居住在阿爾及爾的商人紳士為他寫了一份清白証明書，以自己的榮譽和性命為其作擔保，其中歷數他在被俘期間組織越獄逃跑的英勇事跡，詳細記述了他的光明磊落大義大勇的行為。這份証明材料至今保存在國家檔案館內。

　　把苦難冶煉成了《堂吉訶德》

　　經歷了5年囚徒苦難的塞萬提斯，在1580年10月24日，踏上了故國的土地，回到早已負債累累的家中。沒有鮮花，沒有嘉獎，他的推薦人胡安統帥已經死去，他為國家立下的戰功，隻為他換來了一個信使的小差事。他重返當年的艦隊，但因為左手殘疾，希望能有個下級軍官職位的願望也泡了湯。雖然他一直堅信自己“武功勝於文才”，但到這個地步，寫作成了他主要的生活來源。

　　1583年，他出版了小說　《伽拉泰亞》，1584年，一直愛著他的一個酒館老板娘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年底，一個叫卡塔麗娜的19歲姑娘嫁給了他，嫁妝有一個包括幾塊橄欖園和葡萄園的田產，還有幾隻鵝七八隻雞，四箱蜜蜂，一大堆干草和一副鍋灶。雖然這樁婚姻並不美滿，但至少這一年，他有了難得的平靜和安寧。到1585年，他已經寫下20來個劇本，並且又得到了軍隊的的任命，奔赴塞維利亞，成為一名軍需官。他以為命運女神已被他的苦難打動，開始對他展露笑顏，卻不知等待他的是又一輪苦難。

　　1588年，西班牙無敵艦隊敗給了英國，昔日的帝國威風已蕩然無存。軍隊的薪水常常拖欠，倒霉的首先就是軍需官。塞萬提斯是一個稱職並忠於職守的人，四處奔走征集糧油。他既不會壓榨農民，又不會討好富人，一次次與官僚、教會發生沖突，被誣陷投入牢獄。退伍后在朋友舉薦下擔任稅吏，又接連遭遇無妄之災。在他的一生中，竟然有一半的大好時光是在海盜窩和監獄的囚禁中度過。他的人生豈止苦難，平常的人若遭遇其中的一件也足以認命，但他卻從中站立起來，他開始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冶煉他的苦難，像不屈的斗牛士那樣，與捉弄他的命運周旋。在監獄出出進進期間，他的傳世巨作　《堂吉訶德》　誕生了。

　　1605年　《堂吉訶德》　上卷出版，初版500冊。一時間，整個西班牙無人不讀　《堂吉訶德》，宮廷裡、大街上、小酒店裡、客廳裡、爐火旁，人人爭說堂吉訶德，一年之內再版6次。雖然生活有所改善，但塞萬提斯依然住在貧民街上，一來他一次性地賣斷版權，導致隻收到一次酬金，而他還負擔著全家包括守寡的姐姐的生活;二來他正遭受文學界的攻擊，以及來自官府的惡意。

　　這年6月，一個受到刺傷的年輕人倒在他家門口的街上，好心的他將其扶到家中，不料年輕人傷重而死。這個年輕人是個貴族，法官明知凶手另有其人，卻還是將塞萬提斯連同他的一家老少及鄰居關了大獄。雖然不久被釋放，但卻使他的名譽遭受了巨大的損傷，健康也每況愈下，他得了肝硬化病。自知來日無多，他加緊寫作　《堂吉訶德》　第二部，4年裡寫了72章。不料一個署名阿隆索·費爾南德斯·德·阿維亞內達的冒牌貨，借著　《堂吉訶德》　的盛名，搶先出版了　《奇思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　第二部。這部山寨作品破綻百出，難以卒讀，但喜歡　《堂吉訶德》　的人那麼多，居然也得以大賣。悲憤染白了塞萬提斯的頭發，他簡直是拼命在寫，終於在1615年完成了　《堂吉訶德》　第二部。次年，也就是1616年4月23日，塞萬提斯去世，享年68歲。

　　在遺作　《貝雪萊斯和西吉斯蒙達歷險記》　前言裡，塞萬提斯這樣描寫自己最后的日子:

　　我們勒住?繩，不緊不慢地趕路。在路上，談及我的病情，那位好心的學生當即判定我身患絕症。他說:“您這病是水腫，就是飽飽地喝完大洋裡的水，也治不好。塞萬提斯先生，您還是別喝水，可別忘了吃東西。這樣就會好，用不著別的藥。”

　　“好多人都這麼說，”我回答說，“但凡能不喝水，我就不喝，好像我生下來就為的是不喝水。反正我活不長了，照我脈搏的跳動來看，最遲本星期天會停止，我也就活到頭兒了。您恰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和我認識，對您這番好意，恐怕來不及表示感謝之情了。”

　　在塞萬提斯身后，巨大的榮耀終於姍姍來遲。《堂吉訶德》　被稱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杰作傳遍世界，他與同一天逝世的莎士比亞被譽為文學史上並立的巨人。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西班牙終於意識到　《堂吉訶德》　的價值的時候，他們卻發現不僅塞萬提斯的不少劇本已經散失，連塞萬提斯的墓地也找不到了。塞萬提斯生前沒有留下任何畫像，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都是后世畫家根據他在　《訓誡小說集》　的前言中對自己長相的描繪。他筆下的自己是這樣的:

　　“有瘦長的臉，褐色的頭發，平展開闊的前額，歡悅的眼睛，彎彎的、比例適中的鼻子。銀白色的胡子，不到二十年前它還是金黃色的﹔小小的嘴巴，僅有為數不多的幾顆牙齒，准確地說是6顆，而且狀況不佳，排列得更差，彼此各不相干﹔中等個子，不高也不矮﹔臉色健康，白裡透黑﹔背有點駝﹔腿腳不大靈便。”

　　2015年，隨著西班牙政府確認找到了塞萬提斯的遺骨，全世界都在等待著科學家們用現代技術揭開謎底:塞萬提斯，這個偉大的堂吉訶德的父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