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通天之眼

孫郁

2016年06月12日13:57  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阿城:通天之眼

  作家阿城

  阿城不願意露面文壇,幾十年間,北京的文學活動,看不到他的蹤影。他藏在我們的時代,以文字的方式,與我們對話。三十年前讀他的《棋王》《樹王》《孩子王》,嘆其詞章之好和悟道之深。那時候批評家以為是奇人臨世,但深層的隱秘卻難以破解。這次《阿城文集》出版,給了我們一次全面了解他的機會。

  書寫的過程是“脫腔”的過程

  書裡涉及的話題甚多,小說、散文外,考古學、中國史、民俗學、地理學、美術史、電影史等,連成一片明珠,豐富中有睿智的照射,這在當代文人中實屬少見。這些非文學的因素,似乎都在注釋其世界本色的存在。

  好的作家,在知識結構方面都有一點特別,汪曾祺、王小波、阿城都屬於此類之人。我在多年前看到阿城談文學的雅與俗的小冊子,在歷史與現實間擺動,出奇之思多多,印象比朱自清談雅俗之辨的文章還有力度。那時候想,此文的不凡,乃因為作者是小說家的緣故吧。小說家談文學,比書齋裡的文人多了一些維度,不都是從本本主義出發的感嘆。阿城出生於一個文人的家庭,自幼讀書頗多。“文革”遭受諸多磨難,但內心的情感有一種抗拒流俗的元素,故知道文化與人生的錯位,對精神有一種內面的追求。這和那時候的作家精神大異,其特點在日后的寫作中漸漸顯示出來。

  阿城將自己的書寫過程,看成“脫腔”的過程。遍地是相似的文人腔調,讓他生出厭倦之情。他欣賞汪曾祺、木心這類的人物,乃因為沒有“文藝腔”。沒有這種腔調的人,多是有趣者,內心有超凡之氣。他看先秦諸子,注視六朝文人,欣賞的大概就是無偽、自然的氣韻。這些,現代以來,可能唯有魯迅等少數人才有。

  他是個很會寫文章的人,懂得中國詞語的內在韻律。《遍地風流》寫世間萬態,明清文人的淡定,士大夫的趣味都有,全不像經歷過“文革”的人的樣子。他在思維的深處,厭惡虛假的“文革”話語,內心自有一種韻律在,在枯燥的歲月也會自吟自唱。這種狀態,隻有被舊學沐浴過的人才有。他的早熟,讓同代人驚訝不已。

  “游於藝”的古老思維運動

  當年讀他的作品,覺得每篇都路數有別,內蘊在日常人的思維之外。《棋王》一問世,便驚倒眾人,一種回歸傳統小說的筆意直逼人心,像清新的風讓人舒坦。《樹王》對知青生活混沌無知的揭示,超出一般的模式,其實有對近代以來的社會選擇的反諷。《孩子王》通篇是荒誕的描述,但荒誕中的荒誕,則讓人看到存在的不可理喻性,另類之所以是另類,有了一個動人的解釋。

  阿城在那時候以極為個性化的方式處理著人們共有的記憶,而風景完全不同。當人們隻會用公共話語表達思想的時候,他卻在不合時宜者那裡看到個人化存在的可能性。《樹王》描繪的失敗的英雄,將那些外來的無知青年顯得極為蒼白。集體性的無智源自於盲從,造成的結果是自然的荒涼與人性的荒涼。

  對於我們的作者而言,寫作的過程便是克服這種荒涼的過程。給他贏得廣泛聲譽的是《棋王》,小說寫一個邊緣的青年王一生在棋中得到的樂趣。阿城筆下的歲月,流出枯寂生活裡的熱流,但那不是流行的思想,不是走紅的理論,而是游於藝的古老的思維運動。《棋王》敘述故事的方式,在現代小說裡不算新奇,只是語態是老白話式的。這裡寫了幾個知青的孤苦的生活,日子像沙漠般單調,但人的內心卻有神異的智性閃爍。阿城覺得,在一個幾乎無路可走的時代,人倘還能因技藝而進入審美和精神的愉悅,則精神庶幾不得荒蕪,自有救贖的地方。這是道家與禪林中的古風,悠然於亂世之中。精神之不倒,甚或有奇跡的閃動,則可以坦然無憾的。

  阿城成長的年代是特殊的年代,文學追求高大完美,但他偏寫不高大不完美的人生。他知道那些遠離人間的假的文學,不是生命的本然。隻有日常裡才能見到真意,精神的偉力也恰可於日常中得之。《棋王》有幾個妙處讓人難忘,一是寫吃,香氣襲襲,平實裡的玄奧頗為得體,大有《紅樓夢》遺風。那種對食欲的審美化的展示,是一種東方生命觀的凝視,隻有舊式筆記小說裡偶有這類片斷,但就傳神而言,阿城不亞於古人。二是寫下棋時的境界,完全忘我的幽思,內中吞吐日月,包含天地之氣,朗朗乾坤,茫茫宇宙盡在腕下旋轉。小說通篇大俗的筆韻之下,乃塵世凡音流轉,平凡得不再平凡﹔但雅處則渺乎如仙境之語,有天神般的庄重,妙態極焉。三是寫人的超凡之味,頗為神秘,比如撿爛紙的老頭,仿佛一個隱士,是藏著詭秘的氣息的。這些都是邊緣人,是被人輕視的存在,但越是邊緣,就越有一點深切的思想,這大概就是庄子所雲無用之用吧。

  但小說最引人者,不是寫凡人的聖化,而是那神聖背后的悲涼。王一生在棋盤上大放光彩之后,卻神傷而泣,俗身依然在塵網裡,大家還在可憐的人間。收筆於此,不禁大吸一口冷氣,天地的不幸照例揮之不去,那種悲涼之思,我們豈能忘記?小說的結尾,頗值深思,有不盡的隱含在。汪曾祺看了這篇小說,贊嘆不已,但一面也說有些敗筆,言外是把玄機都露出,反而有些可惜。但我覺得似乎不是這樣,小說這樣寫,就又回到俗世,把自己的目光拉下來。“文革”文學就是把人物拉高,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那就高處不勝寒了。阿城要的,大概是這樣的結果。

  好作家:思想與時風相隔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壇,倘沒有汪曾祺、阿城這樣的人物,我們不會體會到古風的美質原也在今人那裡楚楚動人。汪曾祺當年在談到筆記小說的時候,專門講到阿城的成績,以為自有樞機,超然於俗林之上。這個感覺點到了話題的核心。五四打倒孔家店,把古文丟了,在汪曾祺看來殊為可惜。他覺得,阿城與孫犁,都是難得之人,他們從古人的文字裡,得到神韻,而精神是現代的,這就拓展了表達的空間。阿城在那個時代,算是走在前面的人。他全然不顧周圍的炎涼,以自說自話的方式,完成了與時代的一種另類交流。

  好的作家,思想與時風是隔的。記得看章太炎寫給錢玄同的信,就譏諷當時流行的文風。章太炎說梁啟超、林紓的文體,害了讀者,因為有做作的痕跡。而在他看來,六朝的文章才好,因為有心中的期盼和焦慮,並非裝腔作勢的表白。這個看法,給錢玄同不小的啟示。他在新文化運動中的話語方式,就多從章太炎那裡得來,顯得奇異而有趣。魯迅后來的成功,就是避開了那個時代的話語,連思維也變了。這個規律,在汪曾祺、阿城那裡也有體現。他們的心心相通,實在也是必然的。

  作家多一點雜學,用處很大。阿城幼時出沒於琉璃廠,在古董間度過時光,有了親近歷史的慧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般人走出新的路子,只是一兩步:回到十七年,回到五四。他卻回到明代以及明代之前,對古代建筑、古代家具、古代繪畫、古代詩文多有研究。近來出版的《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則把目光投入上古文明中。他在人類學、考古學視野裡思考藝術問題,就顯出大的氣象來。當代作家進入此領域中的人不多,遙想陳夢家由詩歌寫作進入考古領域,沈從文沉浸於服飾史的世界,都有深的情懷吧。逃離於鬧市的文人,比我們這些俗者要精靈許多,他們有通天之眼,看出存在的有限與無限。這樣的現象,我們研究得不夠,而這樣的人,也鳳毛麟角。當代文學家何以淺薄者多多,阿城的存在,似可以解釋些什麼。

(責編:歐興榮、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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