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和張家大弟的書信“唱酬”

2016年06月17日08:21  來源:北京晚報
 
原標題:沈從文和張家大弟的書信“唱酬”

沈龍朱畫的父親沈從文

1946年,沈從文先生與張宗和先生合影。據沈從文之子龍朱先生介紹,宗和大舅與沈從文的照片是1946年夏天在上海(或蘇州)所拍攝。沈從文隻有那年一直穿著白大褂。那時的親友,男士中隻有他穿大褂,對他來說,那件夏裝已經是非常時髦的了!

■王道

“我在十年,即近於和絕大多數舊熟人隔絕狀態下。長年不離庫房和陳列室,即至熟如鄭振鐸,隻因為是‘頂頭上司’首長,便不往來。館中同事廿年,還有不少不知姓名。卞詩人等亦少過從,老同行統無關系。正因此,在這次大動蕩中,老舍、冰心、巴金……等等所受不同等折磨折騰,均不至於上身。一半出於幸運,一半出於被保護,其所以能得此‘幸運’或‘保護’,不爭權,不出名,大有關系。”這是作家沈從文1973年6月10日寫給張宗和的信文。從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沈從文曾多次與張宗和書信來往,其中不乏肺腑之言,當然更多的則是他對時局的困惑,以及對文化事業的擔憂。張宗和是誰?沈從文為何在特殊時期多次與他說說心裡話?

特殊時期,沈從文密集致信張家大弟

張宗和,沈從文夫人張兆和的大弟。合肥張家有四女六子,張宗和身為長子,從小受四個姐姐的影響,詩書曲皆通。1932年張宗和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在北平就學期間,與四姐充和參加了俞平伯組織的昆曲社團谷音社,在昆曲界有“小羅漢”雅稱,畢業后投身教育事業,抗戰時輾轉多地任教,抗戰后放棄優越的家族辦學工作環境,主動到貴州任教,自稱要做“一世祖”,一直到1977年病逝。

在張宗和遺留下來的老照片中,有一張四人合影,分別為張充和、張宗和、沈從文、張兆和,四人身著棉衣,在清華大學校園的溜冰場裡,各自踩著冰刀立定,身邊還有來往的溜冰人。顯然這是張宗和在北平上大學時的場景。還有幾張沈從文與張宗和的合影,表情隨和,相談融洽,可見二人早期交往的投機。

縱觀張宗和坎坷的大半生,從未遠離過文學和昆曲。從小張宗和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並主動承擔起了家庭雜志《水》的編撰工作,少年時就與幾個姐姐和詩,到了青年時期更是文氣奮發,偷偷從高中課堂溜出去報名參加抗日軍(1931年)去了。抗戰時期,遭遇生活的變故,以及父親、妻子的病逝,促使張宗和一直都用筆分解痛楚,他寫下了大量的日志、書信、小說、散文等,后來他還把自傳體小說寄給了在《人民文學》雜志擔任編輯的三姐兆和,期待得到三哥沈從文和三姐的指點。在宗和病逝后,兆和、充和也曾多次致信巴金,希望大弟宗和的文學自述能夠得到出版。欣慰的是,《秋燈憶語》終於2013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他的昆曲事業,除了在西南邊陲默默培養出了一批曲友外,還留下了一批頗具歷史和藝術價值的戲曲手稿,他的昆曲曾得到西南聯大諸多教授和學生的追捧,譬如汪曾祺就曾撰文大贊。

對文學的熱衷,對歷史的教學和研究,無疑使得張宗和與沈從文意趣相投。

在沈從文給張宗和的信中自然少不了談文學。“北京今年數月來無雨雪,華北旱象令人憂心。……這裡也有了點春天氣息,公園中人如趕街子,無一熟人,從文在人眾中走去,有舉目無親感,在這種情形下讀舊詩,如曹植、陶潛、杜甫等作,即仿佛有較深一層了解,為過去所未曾有。(1965年3月20日)”

“要‘退休’,倒可以考慮,因為近廿年工作放棄后,至少還可寫個五十萬字回憶錄,把身預其事的近五十年文學運動得失,及個人工作關系,友好接觸關系,用一個大學生能接受的方式寫出,必遠比有成見又無知識的教授寫的《中國近代文學史》,有意義,有內容,也有趣味得多!但未必能出版。”

“也還有這麼一種可能,即在正式的受邀請情形下,來攻關,寫一兩本嶄新的短篇小說,試試送到國外去看看,肯定用不著什麼宣傳,在日本或其他不少國家,都會得到好評的,……但在本國,則是否能出版?還不可知?……但作家中絕大部分,卻還在鄉下勞動改造。……改寫《沙家?》的汪曾祺,你可能還記得住他。在這裡已算是一把手。可沒有人明白,這隻比較得用的手,原是從如何情況下發展出來的!很少人懂得他的筆是由於會敘事而取得進展的。(1972年6月10日)”

“作家思想不得到真正解放,有分量有內容作品不可能產生的。就學校說,則練寫作基本功方法若不大改大變,肯定二三年后學生寫個信也不免公式化。(1972年10月5日)”

建國后不久,沈從文的創作一度受到打擊,隻見創作未見發表,沈從文曾尋短見。這一點,張宗和在給美國的四姐充和的信中也有所提及,“他(注:沈從文)曾想不開自殺過,據說主要是為……,蹇先艾從北京回來說他在鄭振鐸領導下的文物局(即故宮博物院)工作,拿很少的薪水,丁玲還叫蹇勸勸他,叫他打通思想,他在報上也發表過檢討……我想你們應該寫信給從文,啟發他一下,四姐來的信都是很進步的,你們說他會要相信的,我們要拉他起來……(1953年3月3日)”

張充和與夫君傅漢思在北平時常與沈從文談論文學藝術,對沈從文的秉性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因此張宗和眼見沈從文陷入低谷,無奈求助於異國的四姐。

直到1957年12月29日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文:“三姐還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沈從文的選集最近重新出版了,他大約很高興,寄了一本來給我,他在歷史博物館當研究員,成了宋錦專家。……”

六分錢處理書,這事向誰說?

“三姐一走,我的狼狽可想而知。因為除了二姐偶爾來看看,隻一表侄媳隔日來打一次針,此外即再無熟人。一出事故,可能會是完事以后許久,才會為同住同事發現。這和你以端說的‘從容躺在床上看書’實際上並不相合。……在床上實十分難過,無可奈何。”1969年9月12日,沈從文致信張宗和述說真實的現狀。其中提到了張宗和的女兒以端。

時過四十多年后,張以端女士對於那段往事依舊記憶清晰。以端女士說,當時她去北京拜訪三姑爹,一進門就是一個大坑,屋裡不是太亮,把自己嚇了一跳,看到三姑爹躺在床上,就走了過去,三姑爹拉著他的手,說書都沒了,不少是作者送的書,6分錢一斤賣掉了。以端說她就和三姑爹說想開點,還用貴州話也就是老的安順笑話逗他樂,因為湖南人能夠聽得懂貴州的方言。后來三姑爹要給她寫點字,開始是寫的鄱陽湖的詩詞,當時三姑爹問她喜歡哪個詩人,她說喜歡李清照,於是沈從文又為她寫了李清照的詞,至今還為以端女士珍藏。

在同一封信裡,沈從文還對張宗和的練習書法提出了看法:“你說在寫字,據我意見,社會變化大,目前還隻能說是起始,……寫字是毫無意義的消極行為,你怎麼經過那麼大社會變化,還不明白自己宜如何自處?……決不要把每一個日子輕易放過,更不宜作‘逍遙公’。應嚴格管理自己,主動去作事,活得才有意義!”

1969年10月20日,沈從文又再次致信張宗和提及此事:“上次一信計可收到。內中勸你不必寫字遣送有用歲月,應當採取主動、積極態度,抓學習緊一些,不僅對自己明天工作便利,對孩子們也可得到幫助。……我和三姊都宣告無問題。特別是我,若半個世紀中稍存投機依賴心理,這時就不可能如此從容作病號,或者早已報廢完事了。”

而在1962年9月26日,張宗和寫給張充和的信中則提及,“最近接從文來信,說要到西南來,可來貴陽幾天,我寫的小說武漢(抗戰時的武漢)有三萬多字,前托人帶給三姐,他(注:指沈從文)大約見到了,可是並沒有看,也許隻隨便翻了一下,見我寫的字草,就兩次來信訓我,說我不認真,如何教學生,人家二十幾歲已在《歷史研究》上發表文章,我快五十了,還沒有成就等等,馬上使我想起二十五年前我們在北京和靳以聽戲時他訓我們的情況,他說不用功的才到中學教書,用功的留在大學當助教,后來我在雲大教書了,解放后他不教書很想不通,認為卞大相公(注:卞之琳)都能教書他為什麼不能教呢?”

從沈從文給張宗和的信中看,他勸宗和多做事少習字自有其歷史原因,他希望宗和在政治上免受挫折遭遇,因為連他自己能否“比較安靜的度個晚年”都尚未可知,他勸宗和“願能彼此互勉互勵,凡事謹謹慎慎”。后來,沈從文還利用在京從事文物考據工作機會多次為宗和購書,並鼓勵他:“你讀書比我強得多,一定還可多做幾年事,望好好保重!(1972年7月1日)”

根據宗和小女的介紹,1956年夏天,父親去北京開會,替學校歷史系買一批文物,三姑爹沈從文和父親到琉璃廠淘到一卷唐朝的敦煌寫經,后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特地撥款修建貴州師大圖書館,其中就與這個經卷和另外兩部書有關。 

“同病相憐”?談及文事同隱憂

1965年,在貴州任教的張宗和身體狀況出了問題,失眠、頭痛、精力不佳,對此,曾有過同樣隱疾的沈從文在信中多次對他關心。3月20日的信中提及:“得見來信,知身體轉好,大家放心。……我血壓總在190—200間,心臟供血不良,經常隱痛,隻能就現狀加以謹慎保管,不可能希望能夠復原。腦子因血壓關系,也有時一片混亂……盼望你一切好轉,吃眠爾通有好處,不妨每天吃三幾片,我每天吃,無其他副作用。”

當然,沈從文不只是關心宗和的身體,在信中還提及當下的文化氛圍:“看看一些年近四十的人,學什麼還泛泛浮浮,作個上千字說明也把握不住問題要點,對文化史或國家博物館整個問題也了不關心,對自己業務提不高也毫無焦急惶恐感,和這些‘接班人’在一起,真不知從何說起!這些人似乎心中尚渾渾噩噩未成熟,根本說不上什麼遠志和雄心,及對工作上遠大抱負。……社會條件好,學生讀書能力卻日差,實在是一個問題,因為照此下去,說是學辯証法、唯物論及毛的思想,來搞歷史,教歷史,也將不免流入形式主義而落空!”

一直到1969年,年近古稀的沈從文都受著不同程度的病痛折磨,但沈從文一直爭分奪秒、“見縫插針”地工作,執著於他的“花花朵朵、壇壇罐罐”事業。在信中他不時地對張宗和介紹他的文物研究進度和困惑,張宗和在貴州師范大學教授歷史,更能了解這一事業的重要性。

只是非常時期,張宗和也被冠以“反動學術權威”打倒了,抄家、批斗,連同家人下鄉勞動。張宗和前所未有的瘦,瘦到連親友都不認識了。但是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心裡,只是默默寫幾首詩句,如“三十年來是書生,一旦墜落在風塵。”女兒以靖說:“可憐他憋了一肚子氣,一直睡不著覺,最后精神分裂。”

就是在病痛時期,張宗和也沒斷了練習書法、傳承昆曲以及整理歷史資料,從而培養出了一批曲友,並留下一批文史筆記。只是他對學生們的綜合素質和寫作水平實在“不敢恭維”,有段時間他改學生們的“八股文”改到頭痛欲裂,隻得轉交好友代勞。

對此,沈從文也曾致信宗和表示擔憂:“科學院的文、史、考古還分三攤子各不過問,因此絕大部分文物,史語所不會利用,文學所也依舊樂意停頓到原有方式上……現在要他們寫論文,情形相近,沒有一個教員明白效果和影響將是什麼。他們隻求不犯錯誤,就全是‘文抄公’,毫無獨立思考能力和機會!因為不少大中教員,本人就不會寫得出像樣的敘事文,隻知抄襲理論,新舊基礎都不過硬!若本人作文還不大及格,下放十年也不會忽然心竅一通,即寫得出好文章,或教得出好學生的!”

到了1972年,沈從文還在繼續與宗和談論學生作文問題:“得信,知你事已重作判斷,恢復正常,可賀。……教寫作,有個基本矛盾存在,不易解決。照近十年來中小學教學方法,總是擬提綱,定主題,大學搞習作抓得會更緊。……據我個人經驗,寫和教的經驗,真要學生在寫作上取得進展,一面是看雜書,大量地看,一面是不受什麼寫作格式框框拘束,從寫信作起,相互為用,一二年間必可取得顯明進展。(1972年10月5日)”

此時,張宗和的“歷史問題”得以解決,沈從文為之欣慰,但連續多年的精神和體力的折磨,讓張宗和已經身心俱疲,因此到了1974年時,他的情況又出現了反復。沈從文為此致信:“見你給三姊信,知道體力又有些欠佳,甚念念。盼望你能在情緒上基本能有好轉,凡事看得開一些,且充滿自信地活下去,體力或許能隨同而轉好。照我的經驗,在血壓高達二百五十,低壓也過百五十時,即住在醫院裡,還是一個不在乎,隻念念不忘廿多年的所學,對國家還有責任待盡未盡,絕不能即此報廢。在手邊無一本書的情形下,僅憑記憶,草了廿個文物小冊小專題手冊,每一個用圖到一二百,還能把出處一一寫出!‘學習為人民服務’,最先恐得先學會‘忘我’,在極不利的環境下,也能克服困難,創造奇跡,在業務上和思想上才可望取得真正的進展!同時屬於個人得失的情緒不至於抬頭,一切便大大不同,精神面貌或且將永遠顯得十分年青!甚至於在一切困難或寂寞情況下,永遠保持一種童心和幻念,也可說近於‘返老還童’!我和三姊似乎就是這樣過了廿五年的。(1974年夏)”

查沈從文最后一封致宗和的信寫於1976年10月12日,開頭即談,他與夫人張兆和趕到蘇州避難唐山地震,遺憾的是在此居住多日的張宗和夫婦已經回到貴州,兩人未能謀面,引為遺憾,次年即1977年5月張宗和在貴州病逝。

在這封信裡,沈從文由自己寫書法又談及張宗和練習書法的事,只是態度大改:“因此我想到你十多年前,似曾說過想寫寫字的舊事。過去曾不甚贊同,以為費力難見好,不如從‘實用主義’出發,考慮搞點別的什麼。現在看來,倒覺得如能始終用個‘玩票態度’,寫寫草字或隸書,或許還是一種有保健作用的方式,一成習慣到‘欲罷不能’時,大致就在精神上會起真正休息作用,體力轉好亦意中事。(1976年10月12日)”

只是時間已不容張宗和。宗和去世十年后,每聞友人去世即落淚的沈從文先生也病逝了。 王道/文

(責編:陳燦、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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