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常讀:看懂人名 才能真懂《罪與罰》

2016年10月28日08:01  來源:北京青年報
 
原標題:看懂人名 才能真懂《罪與罰》

今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面世150周年。陀氏的小說,素來以復雜深刻著稱,就連人物的姓名也飽含深意。為自己的創造物賦予恰當的姓名,原本就是一切作家的本能和必須解決的問題。本文詳解了《罪與罰》的“人名詩學”,文中的俄文姓名用拉丁字母轉寫,以便讀者拼讀。

對不少中國讀者而言,閱讀俄羅斯文學,尤其俄羅斯長篇小說的第一個障礙便是人物無窮無盡又千變萬化的名字。這個障礙其實並不難越過:一些必要的注釋、一張印有人物姓名表的書簽——總之,譯者和編輯的細心、體貼足以幫助讀者渡過這個難關。更大的困難依然來自語言:在沒有原文知識的讀者眼中,作品人物的名字只是一連串拗口的音素,可深謀遠慮的大作家們卻從不會隨隨便便地為自己的人物起名,這些名字淺則能暴露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的原型,揭示其族裔、職業、性格特征,表明作者對人物的態度,深則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是理解人物形象乃至整部作品主旨的一把鑰匙。

在中國文學中,為人物姓名賦予文學性的往往是名、字或綽號,因為姓隻能在給定范圍中選擇,而起名則有自由發揮的空間。而在一神教傳統影響下的俄羅斯,情況恰恰相反:名和父稱往往隻能從為數不多的幾打基督教教名中選取,姓卻不受太多限制,可隨意杜撰。

在俄羅斯的“人名詩人”中,列夫·托爾斯泰算是中規中矩、老老實實的代表,他主人公的人名往往只是人物原型名字的簡單變體,如保爾康斯基(Bolkonskiy)就是從其原型沃爾康斯基(Volkonskiy)微調后得來,而從列文的名字中也能看出其原型就是托爾斯泰自己(列夫Lev→小名廖瓦Lёva→名變姓得廖文Lёvin→列文Levin)。而另一些人則不滿足於這種簡單變化,18世紀的喜劇詩人常愛為主人公杜撰一些諷喻性很強的姓,比如在馮維辛的《紈?少年》中,反面人物叫普羅斯塔科夫(Prostakov,憨人)、斯科濟寧(Skotinin,牲畜),正面人物則都是普拉夫金(Pravdin,真話)、斯塔羅杜姆(Starodum,老而智)等,人物形象可謂一目了然。果戈理將這種傳統發揚光大,據說當時的人們在讀他的喜劇劇本時,一讀到人名就會開始捧腹大笑。陀思妥耶夫斯基繼承且大大深化了這一傳統,可謂是這一派中的登峰造極者。下面我們以《罪與罰》中一些人物的姓名為例,管窺一下陀氏“人名詩學”的魅力。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柯爾尼科夫

Rodion Romanovich Raskol'nikov

Raskol,分裂。這個詞精確地抓住了小說主人公性格與世界觀的特征:善良與殘酷、溫順與暴躁並存,凡事好走極端,在信仰與懷疑中艱難徘徊,心中懷有高尚的救世理想,卻又堅信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

在歷史語境中,raskol特指17世紀中葉俄國發生的教會分裂,拒絕接受宗教改革的分裂派教徒(raskol'nik)受到沙皇政權殘酷迫害,不惜以極端形式反抗,誓死堅守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苦役營中便與受迫害的分裂派教徒有了深入接觸,他筆下的分裂派往往是一些狂信者,認為苦難是通往救贖的唯一道路,甚至願意無條件地追求苦難(小說中把別人犯下的殺人罪攬到自己頭上來的油漆匠米科爾卡即為一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母親提到過:“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姓為人所知已有兩百年了”。而她寫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信中則提到,他們的家鄉是R省(指梁贊省)。從小說故事發生的年代往前推兩世紀,正好是教會分裂的時代,而梁贊周邊則是分裂派腹地,這都微妙地暗示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與教會分裂的聯系。難怪警探波爾菲裡·彼得羅維奇曾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暗示,后者內心深處也有分裂教徒自願承擔苦難的傾向,而斯維德裡蓋洛夫也如此看待拉氏的妹妹杜妮亞——這分明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家族遺傳病”!在陀氏的作品中,分裂不僅僅和宗教史聯系在一起,更被視為彼得大帝改革的雙重結果——在底層,加劇了教會分裂,催生更多分裂派教徒,而在上層則導致貴族、知識階層與人民的分裂,產生了虛無主義。而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身上正集中體現了這兩種分裂。

主人公的名、父稱、姓都以Ra-音開頭(名與父稱中的Ro-需弱化為Ra-),如同不祥的雷聲轟鳴。分裂甚至出現在其姓名的結構中。羅季昂的詞源來自希臘語“羅得島人”,而父名羅曼則來自拉丁語“羅馬人”,希臘與羅馬、正教與天主教同存於一個人身上。考慮到陀氏對天主教充滿敵意的態度,它們的關系隻能是你死我活的斗爭,而不是和諧共存。與此同時,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母親和妹妹總是用羅佳(Rodya)、羅堅卡(Roden'ka)這樣的昵稱形式來稱呼他(多達百余次)。而在沒有語言學知識的普通俄羅斯人聽來,“羅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rod(族、種)、rodnoy(親、親人)、rodina(故鄉)等充滿“向心力”的詞(這種“民間詞源學”在陀氏的“人名詩學”中十分常見),象征著主人公與土地、人民、俄羅斯的內在聯系,與“拉斯柯爾尼科夫”中強調分裂、離心的虛無主義傾向截然相反。

於是,“羅季昂”與“拉斯柯爾尼科夫”之間的斗爭就成了整部小說的線索。當主人公最終下定決心前往警局認罪時,也就是“羅季昂”最終戰勝“拉斯柯爾尼科夫”之時,“火藥中尉”波羅赫與他之間一段表面看來十分費解的對話便有了高度的象征意義:

——不瞞您說……您叫啥呀?啥?抱歉……

——拉斯柯爾尼科夫。

——怎麼著,拉斯柯爾尼科夫!難道您真以為我會忘了這!請您別把我想得太那個……羅季昂·羅……羅……羅季昂內奇,好像是叫這吧?

索菲婭·謝苗諾夫娜·馬爾梅拉多娃

Sof'ya Semёnovna Marmeladova

Marmelad,柑橘果醬、軟糖。父親自甘沉淪、終日酗酒、慘死車輪下,母親死於肺病,大女兒被迫去當妓女,年幼的幾個孩子注定進入孤兒院,並重復長輩的悲慘命運。陀氏將自己在彼得堡貧民窟所見聞的苦難濃縮在一個家庭中,卻送給他們一個如此甜蜜的姓。這種反諷背后透出的是作家對人類苦難束手無策的痛苦和深刻同情。

Sof'ya源出希臘語“智慧”,而在陀氏的創作中,基督徒的謙卑、恭順是這種智慧的同義詞。除了馬爾梅拉多娃,陀氏作品中還出現過幾位索菲婭:《群魔》中的福音書推銷員索菲婭·馬特維耶夫娜·烏利金娜、《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馬佐夫的第二任妻子索菲婭·伊萬諾夫娜·卡拉馬佐娃、《少年》中主人公的生母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她們都是和馬爾梅拉多娃一樣的“溫順的女人”。

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裡蓋洛夫

Arkadiy Ivanovich Svidrigaylov

俄語讀者一下就能聽出這不是一個俄羅斯姓。曾有一位叫什維特裡蓋拉(svitrigaila,俄語Svidrigailo)的立陶宛大公。陀氏很清楚自己父系一支的立陶宛起源,因而一直關注立陶宛史,想必知道這位大公的存在,此君名字中的-gail-或許讓他聯想起德語geil(好色的)一詞,於是便為筆下的淫棍挑了這樣一個姓。

此外,在19世紀中葉,《火花》(Iskra)雜志在俄國外省紅極一時,雜志中最受歡迎的欄目“觀眾來信”專門報道外省城鎮中的各種丑聞。但審查制度禁止在這類小品文中提及真實人名乃至地名,因此雜志編輯杜撰出一系列名稱對應現實中的地點、人物,而斯維德裡蓋洛夫便是烏克蘭一座城市中某惡棍貴族的代號——難怪這個古怪的姓中還帶有些西南俄方言色彩:svid:y,酸澀的,khailo,喉嚨。在陀氏寫作《罪與罰》時,其弟弟安德烈剛好去過那座城市,發現這個名字在當地人盡皆知,甚至已成了一個普通名詞(試比較在《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林蔭道上看到一色鬼意欲對民女圖謀不軌時,就曾呵斥他“你這個斯維德裡蓋洛夫”),很可能他在回到彼得堡后將這一有趣見聞告訴了哥哥。為筆下人物賦予這個在當時廣為人知的名字,作家也就為其附上了這個名字給讀者帶來的聯想:一個胡作非為的典型舊式地主。

然而陀氏卻絕非要沿著這條針砭時弊的路一直走下去,恰恰相反,他不斷地在和這些新聞工作者們進行論戰。在斯維德裡蓋洛夫與拉斯柯爾尼科夫對談時,斯氏的話從內容到文體都充滿了對《火花》的戲擬與反諷。而無論性格、心理還是思想上,陀氏的這一主人公都比《火花》雜志裡那個片面、扁平的惡棍深刻得多。而通過用斯維德裡蓋洛夫來命名自己的人物,陀氏是以藝術家和思想家的身份,對那些隻知揭露社會陰暗面的媒體人進行反駁——你們所追求的“真相”,隻不過是現實的一個維度而已。

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

Pёtr Petrovich Luzhin

相比起復雜、深刻的斯維德裡蓋洛夫,他的老鄉盧仁的名字就簡單粗暴得多:Luzha,水塘。盧仁的靈魂就是這麼一個水塘,渺小而骯臟。彼得,源出希臘語“石頭”,彼得·彼得羅維奇,石中之石,心腸冷酷可見一斑。盧仁是作家心目中俄國新一代資產者的集體縮影。

麗扎維塔·伊萬諾夫娜

Lizaveta Ivanovna

這個名字讓俄羅斯讀者立刻聯想到俄羅斯文學中一位著名的麗扎維塔·伊萬諾夫娜——普希金《黑桃皇后》的女主人公。名字的相同呼應了兩個人物境遇的相似:兩位麗扎都要看一個惡毒老太婆的眼色生活,普希金的赫爾曼害死伯爵夫人的同時也毀了麗扎的幸福,而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殺害阿廖娜·伊萬諾夫娜后,又把無辜的麗扎維塔·伊萬諾夫娜滅口。

德米特裡·普羅科菲耶維奇·拉祖米辛

Dmitriy Prokof'evich Razumikhin

Razumikha,理性的(女)人。就拉祖米辛的文學形象而言,這裡的“理性”與其說是思想、哲學意義上的,毋寧說是性格上的,更精確地說,這種“理性”其實是指審慎(rassudok)。難怪盧仁在一次對話中誤將拉祖米辛稱作拉蘇德金(Rassudkin)。讓一個局外人不小心說錯某個人物的名字,表面看像是個多此一舉的插筆,實際上卻通過這個犯錯、糾正的過程來揭示人物姓名的內涵,這是陀氏常愛玩的文學游戲。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別賈特尼科夫

Andrey Semёnovich Lebezyatnikov

Lebezit',巴結、討好。在手稿中,拉斯柯爾尼科夫告訴拉祖米辛,一定要先擁有一筆財產,才能為未來的理想鋪平道路,否則就要“諂媚、巴結(lebezit')、附和。想象一下赤貧的時候要在盧仁面前巴結討好(lebezyatnichestvo)的那幅景象”。針對小說的主要論戰對象,60年代以車爾尼雪夫斯基為代表的激進進步主義青年,陀氏在手稿中寫道:“虛無主義是思維上的奴顏媚骨,虛無主義者是思維上的奴才”。列別賈特尼科夫是作家為當時的虛無主義者們繪就的一張漫畫:他們既是自己思想的奴隸,也是盧仁這樣的新興資產者的奴隸。

《罪與罰》中有兩個米科爾卡(Mikolka):一個是凶案現場樓下的分裂派油漆匠,攬下一樁別人犯的凶殺案,隻為了背負苦難,迎接救贖﹔另一個是拉斯柯爾尼科夫行凶前所做噩夢中的馬車夫,獸欲發作的他把自己的馬活活打死。這兩個同名人物其實是拉斯柯爾尼科夫雙重人格的化身(陀氏常用的表現手法)。另一方面,米科爾卡是尼古拉(Nikolay)在民間,尤其是在農村的昵稱形式,而尼古拉在俄羅斯是一個很常見的人名。沒有父稱,沒有姓,隻有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在這一意義上,兩個米科爾卡不僅象征了主人公的雙重性,更象征了俄羅斯人的雙重性——任何一個俄羅斯人在內心深處都既是天使般的油漆匠米科爾卡,又是魔鬼般的馬車夫米科爾卡。

即使是一些一帶而過的次要人物,陀氏也常會為他們賦予意味深長的名字。索尼婭淪為妓女、拿到執照后,無法再和父母一起待在原住處,便搬進了迦百農莫夫(Kapernaumov)的公寓。全文中僅有的兩處對這家人的描寫,畫風都頗為怪誕:迦百農莫夫瘸腿、斜眼,相貌古怪,他的妻子和所有孩子都像是受了驚嚇后再也變不回去那樣,僵著臉張著嘴,他們全家人都口齒不清。迦百農莫夫這個姓的詞源顯然是福音書中的地名迦百農(Kapernaum)。耶穌在家鄉拿撒勒不受待見,去了迦百農后倒是治病、驅鬼、收門徒,混得風生水起。迦百農莫夫一家接納了索尼婭,就像迦百農人接受了耶穌,而這瘸腿、斜眼、口齒不清的迦百農莫夫一家子,不就是那些來找耶穌看病的癲癇、癱瘓的迦百農人嗎?

然而故事還沒有完。在19世紀中葉的彼得堡,“迦百農”也是廉價小酒館的代言詞,而迦百農莫夫第一次被提及,正是發生在一家“迦百農”裡,出自謝苗·馬爾梅拉多夫這位“迦百農”常客(在俄語中也可以用“迦百農莫夫”表示)口中——這與其說是個巧合,倒更像是作家精心編排的一個玩笑。更微妙的一點在於,上文提到的《火花》雜志的各位主創人員都是人盡皆知的“迦百農”常客。於是乎,當陀氏說迦百農莫夫一家人全都口齒不清時,他很可能也是在暗諷《火花》雜志的那些名記們文風拙劣。

在一個龍套人物名字的背后,都緊緊交織著福音書故事、意識形態論戰和文學惡作劇,這可以說是陀氏創作復調性的濃縮體現。總而言之,“人名詩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沒有對其創作整體的把握,就無法理解他的“人名詩學”,而要更好地理解其創作整體,“人名詩學”就是個不可回避的方面。

(糜緒洋)

(責編:陳苑、李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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