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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毛尖亲历《黄金时代》拍摄
导演许鞍华
《黄金时代》剧照
制图/夏曾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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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萧军
电影《黄金时代》上映在即,有关作家萧红的身世、八卦也再度成为热门话题。可就在这个春节,有幸在戏中客串扮演作家的毛尖,却收到了许鞍华导演的短信,“迫不得已剪掉了上海作家的一场戏”,许导演对此深表歉意,不料毛尖听完却是松一口气。而戏中另一位群众演员、香港作家马家辉近日来沪时也透露,虽然“有份参与演出,但大家放心,最后一秒钟也不会看到我,因为全部被剪掉了。 ”虽然如此,两位群众演员,却仍对影片怀有深情,用毛尖的话说,“这是多么美好,我曾经和《黄金时代》有过关系,但我不会败坏《黄金时代》。 ”
第一部曲:接戏
没有对白也欣然接受
在一部关于作家的电影中,请一帮作家自己演自己,当许鞍华导演向作家们发出邀请后,立即得到了积极回应。毛尖说:“收到自己最喜爱的导演的来信,我立马神七上天,high high地回了“Yes Yes Yes”。客串一个不用说一句台词的群众演员,体验一下大导演说cut时的气势,顺便瞄几眼主演萧红的汤唯,简直!”
而马家辉也清晰记得接到导演电话的激动瞬间,“话说2013年某一天下午,我正好在家,在干什么不记得了,或许正在写作吧,许导演给我打电话,说正好有一个电影,你来演吧。我说好啊,求之不得。可是许导演说,没有对白。我赶紧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国语讲得太差了。我很不服气地说,那个年代很多人从广州去北平去上海,参与各种革命或文学活动,他们的普通话比我还差,许导演仍然说,不行不行,反正你就是没有对白。”
虽然没有对白,马家辉还是选择了上。“能有机会参与,就是没有对白我也干了,这是一个黄金机会,我来了就对了。还有我的搭档,作家毛尖也上了,她是上海头脑太聪明的女人,口才太好了,可是因为她跟我在一起,所以她也没有对白。”
第二部曲:换装
内心升起演鲁迅的心态
真的要去拍电影了。马家辉穿上了长袍,戴上了圆眼镜。说起马家辉演戏这件事,曾有一则江湖传说:当年他曾有过一次痛苦的抉择。两件好事同时降临:一是和舒淇演对手戏,一是主持龙应台的演讲。实在决断不下,他去征询朋友意见。朋友都说:那还用问吗?!马家辉误会了朋友的凛然正气,去主持演讲了,多年以后大家还在替他惋惜,否则,今天《色,戒》真没梁朝伟什么事。事隔多年,许鞍华导演真找上了他。让他在《黄金时代》里客串一个角色,十分钟的镜头,没有台词。
毛尖的角色与马家辉相同,她这样形容:“我的角色设定非常简易,比‘匪兵甲’这样的群众演员还要轻松,匪兵还要在银幕上从左边跑到右边,或者中箭扑倒在地,我们就只要坐在咖啡馆里,装着聊天的样子被摄影机扫两个全景。”
为了角色需求,毛尖换上了旗袍。“为了这一两秒的全景,剧组事先了解了我的长相,确定我的发型,接着是量体裁衣,搞得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三围数据有了认识。衣服、鞋子都试过,然后是我的眼镜问题,最后导演拍板眼镜可以不戴。因此,当我终于被化妆师和服装师收拾齐整,人模人样地进入剧组时,我内心升腾出的隆重感,几乎是要演鲁迅的心态了。”
第三部曲:片场
这样的庄重真是折磨人
拍戏地点是在巨鹿路上海作协办公楼,当年著名的爱神花园。“那天的戏是在上海作协的阳台上拍的。”据马家辉事后回忆,“拍戏那天,毛尖就坐在我边上,不晓得是演我的小三,还是做我的秘书,反正那个下午,她穿着旗袍,坐在我的边上,大家能想象一个穿着旗袍的毛尖么?颇有线条哦。那个时刻,我们含情脉脉地对看,隐约感觉爱情的存在。”
与马家辉脉脉含情的感受完全不同的是,毛尖却活生生感受到拍电影是一桩多么具体多么繁琐的工作。“坦白说,当时我的隆重感,多少觉得导演过于认真,毕竟我们是群众演员嘛。”虽然许导演的这种认真,让毛尖不由联想到了她所喜欢的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他电影中的群众演员,即便是只有一个背影的群众演员也没有一点点松懈感,“他们既不风格用事、也不感情用事,他们都是朴素的电影原教旨主义者:庄重做电影。”
理解归理解,但毛尖还是觉得,“天地良心这样的庄重真是折磨人。电影里,我和马家辉还有两个新闻记者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虽然马家辉错过了当年成为梁朝伟的机会,面对摄影机,他的镜头感依然可以媲美梦露,可惜的是,跟他聊天的是我们这种第一次当群众演员的菜鸟,一来激动,二来那天尽管阳光俊朗但温度很低,我穿一件薄薄的旗袍,感觉自己的嘴唇不断地要开出花来。所以,后来很多朋友问起我第一次‘触电’的感受,我都实事求是:打死我也不想当演员,既没耐冷受热的体力,也缺反复重拍的激情。因此,在我们群众演员的戏被重复四五次之后结束,我脱下漂亮的旗袍,很庆幸可以理智诀别电影梦,因为即便是作为一个群众演员,我也能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丁点当演员的天赋。”
那天拍戏完毕,扮演萧红的汤唯等主创人员和群众演员合了个影。毛尖赞道:“女神的气场毕竟不一样,她穿着棉袍出来,把黄金时代的落日余晖带入现场,让我们恍惚觉得,自己跟萧红是有关的。”
第四部曲:剪片
最后一秒钟也没有出现
辛苦拍完了戏,原本兴冲冲等待着上映的那一天,可这个春节前,毛尖却收到了来自许鞍华导演的短信,“迫不得已剪掉了上海作家的一场戏”。
对于这个残酷结局,马家辉似乎并不吃惊,“正如我所料,镜头可能会被剪掉。因为一个导演若是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他一定会拍很多、抓很多,但最后不一定都用。你知道王家卫吗?他拍摄了电影《一代宗师》,张震为了演那个电影,他去学武术,还拿了什么国际武术第一名金牌银牌什么的,可是最后张震在电影里,被剪得只剩下一点点镜头,连张震也是这样子,所以我马家辉连一秒钟都没有,我觉得这也是非常公平的对待。”
而毛尖的反应也出人意料的平静,甚至如释重负,“因为跟萧红有关,因此特别害怕自己菜鸟似的形象损害了电影,虽然也就是群众布景。当导演告诉我,这场戏因为片长被剪,我是真的放心。这有点像周作人写的,听说少年时候喜欢的姑娘已经不在人间,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这是多么美好,我曾经和《黄金时代》有过关系,但我不会败坏《黄金时代》。”
[对话毛尖]
“是不是消费萧红,就看电影美不美了”
晨报记者 徐颖
晨报:为了做群众演员,你都做了哪些准备?接戏之前,有否重读萧红?
毛尖:一个群众演员,而且也没打算让导演通过这次表演看中我,没做任何准备。准备工作是剧组做的。
晨报:虽然最后镜头剪掉了,但整个拍摄过程中,你有没有借机仰望了一下萧红和她的那个时代?你的收获是什么?
毛尖:没有理由要仰望那个时代啊,民国兵荒马乱的。我的收获是:拍电影真辛苦真无聊。
晨报:霍建起导演的《萧红》中有一句潜台词,就是萧红无论在哪个阶段,怎么落魄,却都对男人有吸引力。身为女性作家,你认为萧红的“吸引力”在什么地方?
毛尖:萧红的吸引力在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包括才情和情欲,以及这种生命力的源泉:她的天真,或者说,天籁气。霍建起的演员宋佳大约可以表现萧红的武气,但文不够,萧红的故事就沦为一个低段的多角恋。
晨报:前有《萧红》上映,如今又有一部以《黄金时代》为名的萧红传记。你认为,萧红这样一个作家,为什么突然间就在影视方面红了?你觉得这样的影片,究竟是用来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还是会有助于提升普罗大众的文学意识?
毛尖:萧红没有靠电影《萧红》红起来,估计《黄金时代》也不会让萧红有多红,我的意思是,作为作家的萧红不太可能因为影视而突然多很多读者。这些年,林徽因很红吧,但是大家谈完她的八卦,有几个去找她的作品看呢。所以,要靠传记片来提升普罗的文学意识,那是童话。但我不反对这样做,索契冬奥闭幕晒俄罗斯文豪,总比晒明星让我们感动吧。而如果这些电影能够重新召唤回一点那些人物的精气神,包括感情生活的精气神,我觉得就很好了。
晨报:很多人谈论萧红,都津津乐道于她的情感生活,请问你是如何看待作家萧红的?能否评价一下她的文学成就?
毛尖:萧红的文学成就轮不到我来给评价。在现代文学中,她是我最热爱的作家。无论是《呼兰河传》还是《生死场》,都有大力、大美和大气场,一种真正的穿透力。她浑然天成地具备男性作家的力气和女性作家的亲切。
晨报:你对影片《黄金时代》是否充满期待?为什么?
毛尖:当然充满期待,我对许鞍华导演有很多期待。
晨报:你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是否正在消费萧红?
毛尖:梁朝伟撞你,你当艳遇;猪八戒撞你,你当流氓。是不是消费萧红,就看电影美不美了。不过就事论事地说,能拍萧红的传记片,总还是好事。
[解读]
萧红是“弱女子”,还是“女汉子”?
晨报记者 孙立梅
2012年,内地导演霍建起为其执导的描述作家萧红一生的电影取名为“falling flowers”,直译“落花”,走的是凄婉爱情范儿;2014年,香港导演许鞍华将另一部以萧红为主人公的电影取名为“黄金时代”,十足的时代风云范儿。这是两位导演对萧红的解读。
而在文学圈,越来越多的作者也拿出了对萧红的“私家解读”:现代人如何看待萧红?她是遇人不淑、屡屡受挫的“弱女子”,还是愈战愈勇、用作品说话的“女汉子”?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主任陈子善提出“同情的理解”,而在《民国红粉》一书中认为萧红“智商极高而情商极低”的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史学者、传记作家张耀杰主张的是“理性的批判”。
萧红和张幼仪有可比性吗?
——如何看待有作者将萧红与张幼仪进行对比,认为张幼仪 “自立,自尊,自爱,自我健全”,而萧红是“对自己不负责,对孩子不负责,对社会更谈不上负责的文学青年”?
■陈子善:我非常反对这种把不同的人进行比较的做法。文艺作品可以做比较,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还有一个公认标准和合理范围,但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比较,甚至有的艺术作品也是很难设定标准的。至于人生态度的高低好坏,是没什么可比性的。认为张幼仪的人生比较圆满,而萧红不要小孩就是对人生不负责任,这未免太轻率了吧。萧红之所以到今天还被提起,首先因为她是个优秀作家,假如她只是普通人,她的那些爱情故事发生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到现在顶多也就是上上老娘舅节目。要评价任何历史人物,我认为最基本的做法是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下,正所谓“同情之理解”。
■张耀杰:我并不否认萧红文学上的地位和价值。但是,从个人传记的角度,从一个理性的价值观念来考量,萧红一生确实是在自我放纵、自我迷失中度过的,她没有承担起属于自己的一份责任。她遗弃亲生子女,为什么不能谴责她?她曾经表示过悔恨的意思吗?社会对她不公,男人对她不公,她对自己生育的孩子公平么?男人确实应该对孩子承担更大的责任,但是,她选择的为什么一个一个都是缺乏正常人性、没有最低限度责任心的男人呢?萧红不是吃一次亏、跳一次坑,她的问题在于一辈子都在跳泥坑。按照恩格斯《反杜林论》的说法,萧红就是“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的那种人。
为什么身边的男人都会爱上萧红?
——在霍建起电影《萧红》的宣传中,有一句台词被反复提及,“为什么所有走近她的男人都会爱上她?哪怕她是贫困潦倒,身怀六甲,还是生命垂危。”萧红身上吸引异性的特质是什么?首先从外貌来说她并不是一个美女。
■陈子善:霍建起犯的最大错误,是把主线放到“一个女人与几个男人的关系”上面,把萧红作为作家的内容去掉了。至于萧红为什么能吸引身边的男士,这些男士在后来的文字当中并没有具体地提及,我没办法回到历史的场景中去,只能根据他们的人生进展来揣摩。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萧红是个才女,文学才华让她有特别的魅力。除了她还没开始写作时的第一个同居男友汪恩甲,她后面的男朋友都是文学圈的。张爱玲,我认为也是这个道理。
■张耀杰:我不是研究心理学的,我个人感觉萧红应该是一个类似“花痴型”的病态女性,她总是寻找和吸引与她一样有依附心理的病态男子。从萧红17岁时的远亲表哥陆振舜开始,到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没有一个是具有自食其力的生活能力和家庭责任感的健全男性。
萧红的爱情去哪儿了?
——萧红后期说过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萧红的爱情为何总是触礁?
■陈子善:萧红在感情上受到很多挫折,原因之一是她生活在一个男权中心的社会,要承受比男性更多的委屈。我个人的看法,恋爱或者婚姻失败,很难说百分之百是谁对谁错,谁好谁坏。萧红跟萧军、端木蕻良的分歧,性格不合的成分可能更大一些。我们不能把萧红的不幸,都武断地推到萧军或者端木蕻良的不负责任身上。比如萧红在香港病逝,最直接的原因是太平洋战争,如果没有炮火,萧红是可能被治愈的。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尽管有这些不如意,萧红的创作并没有因此停止,还保持很强劲的创作力。现在很多文本往往本末倒置,略过她的作品,而放大对男女之情的批评。
■张耀杰:萧红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她最大的失败是没有学会做人和做事。她最大的不幸是到死都没有反省过自己的罪错过失。在她的那个时代活得精彩的女性不是没有,像吕碧城、何香凝、冰心、林徽因,都是那个时代的正能量。很多流行文本对读者造成很大的误导:萧红反抗包办婚姻就是“追求真爱”,而林徽因接受家庭推荐的梁思成、拒绝徐志摩就是“放弃真爱”。事实上包办婚姻是农耕时代熟人社会的一种最佳选择,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包办婚姻确实暴露出了一些不人道的问题;但是要反抗包办婚姻,必须自己先有自食其力的生存本领和自我健全的责任担当。
从感情上来说,萧红确实很不幸;但要说她多么无辜,都是别人的错,我认为也是说不过去的。萧红所处的社会是给过她机会的,譬如鲁迅和胡风都扶持过她,但她不能利用所有的机会自强自立。
“女神”还是“女神经病”?
——萧军后来曾直言不讳地表示: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能、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以“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萧军后来的太太是一位贤妻良母。胡风夫人梅志曾在文章中提过,实际生活中的萧红有点上海人所说的“不识相”,许广平就曾抱怨萧红经常不请自来,打扰了鲁迅休息。梅志和许广平曾经都是文艺女性,但结婚后的主要工作是照顾她们身边的文艺男性。回到萧红的人生悲剧上来,是否一个文艺女青年靠谱的对象,绝对不会是一个文艺男青年?外人眼中的“女神”,也就是她身边人眼中的“女神经病”?
■陈子善:这个说法有点武断,但并非全无道理。看过萧红小说的读者会发现,萧红有单纯坦诚的一面,表现到待人接物上,可能就是不会看人脸色,不太考虑对方的想法。如果一对情侣都是这样自我中心,确实是很难相互支撑的。这种生活细节如果能在影片中有所反映,那将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个人对许鞍华电影最感兴趣的是,她怎么还原当时的文化语境,她所理解的萧红是什么样的。这样一个历史人物,结局已定,关键是如何表现过程,而这个过程有太多表现的可能。
■张耀杰:我在《民国红粉》后记里面专门谈到文人与学者的区别。文人是一种最古老的职业,只要情感丰富并且有驾驭文字的能力就可以。学者是工商契约与民主宪政社会的文明产物,学者也有自己的情感,但是必须把情感限定在理性升华和理性判断的范畴之内。总体上说,写小说的文学人比普通人更多情,同时也更自私,因为他们情感丰富,意志薄弱,反应敏感,经常出现情不自禁,也就是自己很难约束和把握自己,萧红如此,萧军、端木蕻良都是如此。如果把他们的人生经历被人为拔高到“传奇”的高度进行仰慕,那是很幼稚的。
我个人的另一个看法,除了个别情况,不要把文学人跟道德高尚联系起来,更不要让文学人承载道德榜样的责任,无论男女。比如萧军,骨子里就是男权专制,萧红怀孕了他还在外面找女人,他再怎么参加革命,写出再多文章,也是谈不上道德高尚的。(记者 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