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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秉堃忆恩师曹禺:一再告诫写人要写多面【2】

梁秉堃

2014年12月02日08:48    来源:北京青年报    手机看新闻
原标题:恩师曹禺的思与忧

  贰

  如烟往事

  “文革”中,人艺已经全部改为“部队式”的编制。我和曹禺师刚好安排在一个班里,我由于年纪较轻、历史简单还当上了班长,所以很快就发现他那受尽折磨、忧心如焚的可怜样子,为此,我心里也很不安。可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当时,“解放军、工人宣传队”还催促得很紧,要求曹禺师必须尽快交出一生的“认罪检查”报告来。一天中午,他急得连饭也没有吃,坐在宿舍里通铺前的小马扎上,两只眼睛望着白色的墙壁,手里拿着纸和笔,唉声叹气,竟然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已经写了八遍都没有被通过。我走了过去,没有吭声。他突然忍不住地喃喃对我说:“我就是三孙子!也不是孙子,就是一条虫子,随他们用脚怎么碾吧!”我看着这种情况,拍了拍他的手。突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赶忙悄悄地对他说:“干脆,我帮助你写吧。”曹禺师大吃一惊,向周围观看着,唯恐被什么人听见。我又向他用力点点头,表示也只好如此。曹禺师胆战心惊地问:“这样能行吗?”我答:“先交出认罪报告过了关再说。……反正这事就是咱们两个人知道。”

  在代写的过程中,我发现资料不齐全,很是影响进展。譬如说,“造反派”的人揭发曹禺师过去曾经在报纸上写过一篇文章,极力要求提高文艺作品的稿酬标准,必须深刻检查认罪,狠挖“三名三高”(即“名作家”、“名导演”、“名演员”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反动名利思想。据说,这篇发表的文章在抄家当中已经被拿走了,为此“认罪检查”就没有了充分的依据。我赶紧问曹禺师还能不能找到原文或者底稿,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不大好找了,只能作罢。再也没有想到的是,从此以后,曹禺师几乎每次休假从家里回来时,都能背诵上一、两段文章的段落来。开始,我并没有留意,后来他背诵得太具体了,也太顺畅了,几乎是一个字都不错,这就让人产生了怀疑。我问:“你是不是在家里还有一份文章的底稿啊?”他突然脸色发白,一下子愣住了,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我是还有一份文章的底稿,就藏在老婆的小皮箱子里,可真怕他们再来抄家,要是再给抄走了,我写的是什么就真的说不清楚了。那就是死无对证啊!……”我想,这是由于曹禺师胆子本来就小,后来又让抄家、批斗给搞得更加害怕了。我心里暗暗地想着:“一个正直、善良又诚恳、纯真的人,怎么可以硬是把灵魂给扭曲成这么一个样子了呢?”下一次休假从家里回来,曹禺师就把文章的完整底稿悄悄地交给了我,还一再嘱咐我务必要妥为保存,千万不要丢失。我也立即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由我代笔写的“认罪检查”报告很快就出来了,里面基本上都是采用“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中社论的语言。其中,第一句就写道:“我的罪过是要从30年代写《雷雨》的时候,开始毒害广大观众算起的。我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忠实地执行着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曹禺师看了以后,仿佛还有些顾虑,欲言又止。譬如,报告里必须承认自己是“执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他总觉得承认了“反革命”三个字,就是承认了自己是美帝国主义分子、苏联修正主义分子和国民党特务分子,那可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这样检查就根本过不了关。通过我的一再解释,他总算是勉强接受了,同意拿回家里重抄一遍。这时,我似乎又感觉到曹禺师身上那种久违的童心,在继续闪闪发光。他曾经说过:“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炼,一切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食干净。”

  叁

  辞别之际

  无疑,在国内也包括国外,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把亲切的目光投向了曹禺师,关注着他是如何度过人生最后时刻的。

  由于患有肾功能衰竭病,已经住了8年北京医院的曹禺师,在1996年入冬以来,又开始患感冒,体温并不很高,只有摄氏37.2度左右,但是进食的胃口却越来越不好。后来,主治医生进行了积极诊治,然而,在打了6天吊针以后,体温才渐渐有所下降。这,并不一定是好现象,或许还是一个不祥的先兆吧。

  12月初,中国文联党组书记高占祥等人来到北京医院,向作为文联主席的曹禺汇报全国第六次文代会召开的筹备情况,邀请他一定要出席开幕式,并在大会上发表讲话。曹禺师不无担心地表示:“我真是很惭愧,知道这次会议很重要,但是恐怕不能参加了。”高占祥听了以后摇摇头,又降低要求说:“您或者只到会几分钟,讲上几句话,和大家拍个照。这样总可以了吧?”为此,他们征求了主治医生的意见,医生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同意,因为曹禺的病是很怕感染的,不宜于参加任何在公共场合的社会活动。然而,曹禺师自己还是非常想参加的,甚至已经悄悄地让夫人李玉茹给拟写了一篇讲话稿子,内容主要是讲做人的道理,即做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高尚的品德,同时特意强调还一定要有较高的文化。显然,这是他从一生经历中领悟出来的道理,真可谓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事后,曹禺师依然一直念念不忘这件事,为自己没有向大家讲出这些话来而耿耿于怀。

  12月10日的下午,陪伴在病床前的李玉茹发现曹禺师胸中有痰又咳不出来,便赶忙找主治医生进行治疗。医生立即给曹禺师服了消炎药。

  又过了两天的下午,李玉茹给曹禺师拿来了一套新订做的西式服装,准备试衣。可是,在3点多钟,又发现曹禺师有些呼吸急促,再次找到主治医生检查,结果确诊为急性肺炎,而且胸内已有积水。为此,为曹禺师再次打了一个小时的吊针。直等到晚上7点多钟,曹禺师和李玉茹才吃上晚饭。平时,曹禺师常常昏睡着,吃两口饭就说饱了,这一顿饭却吃得很多、很香、很好。晚上8点多钟,李玉茹离开医院回家休息。过些时候,医院护士给家里打来电话告诉李玉茹,曹禺师又起来了,穿好衣服正在看电视,后来又看了一会儿报纸,并在10点半做了治疗,然后躺下来休息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13日凌晨的1点多钟,曹禺师醒过来以后说:“你们给我穿衣服,我要起来。”护士耐心劝阻说:“现在是深夜,还是不要起来了吧。”凌晨两点半钟,值班医生前来查房,看到曹禺师呼吸、心率都很好;曹禺师自己也说感觉很好。为此,大家也就更加放心了。

  凌晨3点45分,护士长再次来查体温,感觉曹禺师体温又高了一些。几分钟以后,突然曹禺师的呼吸也慢了,脉搏也慢了,情况不大妙,护士们马上做人工呼吸,并且找来主治医生进行抢救。4点40分,李玉茹得到信息赶到北京医院,医生没让她进病房,告诉她曹禺师正在进行紧急抢救。

  凌晨6点5分,李玉茹来到曹禺师的病床前,看到心脏监测器里已经是一条亮光的平行线。家人悄悄告诉李玉茹,她在大声呼叫曹禺的时候,荧屏上的亮光线还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显然,这就是曹禺师最后的心理反应,情感反应,也是向人生郑重又遗憾地告别的反应。

  曹禺师,一位被大家赞誉为“中国莎士比亚”的伟大剧作家,于1996年12月13日凌晨3点55分,享年86岁,永远离开了他非常热爱也非常愤懑的人世间。

  作者梁秉堃小传:

  著名剧作家,在人艺供职。代表剧作有《谁是强者》、《冰糖葫芦》等,传记文学有《在曹禺身边》、《平民演员于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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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易潇、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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