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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秉堃忆恩师曹禺:一再告诫写人要写多面

梁秉堃

2014年12月02日08:48    来源:北京青年报    手机看新闻
原标题:恩师曹禺的思与忧

  体裁:散文

  作者:梁秉堃

  今年12月13日,曹禺师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十八个春秋了,每到这一天我都会深深地怀念到恩师,就像是他依然站在面前,弓着腰,摆着手,缓缓讲述着编剧的真谛。其中,有些道理或许是可以让我受用终生的。

  “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炼,一切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食干净。”

  壹

  创作秘笈

  有一次,我请教曹禺师:“您说,什么是一个戏的好效果?”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什么叫戏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弄得观众神情恍惚,全神进入戏境,才算好呢?我以为这不算是好的演出。我们始终不赞同把观众变成一种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当然,我们的演出,企图感动观众,使他们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我们希望观众看了戏后,留有余味,回到家里去思考,去怀念。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是我们朝夕追求的好演出。”他还着重说:“我们是否完全做到这一点了呢?没有。有的做到了;有的远还没有做到。”我以为,这样一个高水平的审美标准是很有针对性的,很有良好效果的,需要我们深长思之,并加以行之。

  曹禺师在很早以前曾经说过三个“不要写”——

  “言不由衷的话,不要写”;

  “不熟悉的生活,不要写”;

  “熟悉的生活,但是在没有从中找出你相信的道理来,并且真正想通了的时候,也不要写”。

  我的体会是他在主张剧作家要对待生活真诚,对待创作真诚,对待观众真诚的同时,对待自己也要真诚。事实证明,要做到这样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剧作家既需要“识”,更需要“胆”。

  在上个世纪50年代或60年代的时候,北京人艺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惯例——不管是专业剧作家或者是业余剧作家,写戏都要先拟一个提纲,而提纲往往首先要请曹禺师给“号号脉”。理由很简单,他的经验丰富,独具慧眼,水准很高,能够一下子判断出提纲里有没有“干货”,值不值得继续写下去。他常说:“一个剧本首先要有‘酱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然而,请曹禺师给提纲“号号脉”,也并非易事。

  他一贯认为——剧作家的劳动就是想,不断地想。针对我们“下笔千言万语,口若悬河无尽”的毛病,便从来不肯听提纲,而只是看提纲。同时,对提纲的要求也很严格,即只能写在一张有300个字的稿纸上,还要字字入格,多一个字不可。这一下我们真的作了难,每次写提纲要使出全身的本事来进行“浓缩”,甚至如同写诗一样,字斟句酌,惜墨如金。这时仿佛才体会到,凝练要比铺陈费力气得多。

  曹禺师看一个提纲,如果不满意的时候,从来不用激烈的批评词句,只是轻声地说:“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现成现成”。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他一定是发现了你在提纲里,“借用”了别人用过的“套子”。他对于中外古今的经典剧本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在这方面你想蒙混过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为此,他提出这样的观点:“你要写一种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构思戏剧的冲突、悬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学作品中已经达到的高度。写一个守财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写,莫里哀笔下的‘阿巴公’就达到这类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写这种人物性格,就要写出自己的东西,才能留得下来。一个人的残忍,有吕后的残忍,剥皮挖眼,还有各式各样的残忍,只有了解了诸如此类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写这种残忍才不会重复,才会超出已经达到的水平。不熟悉这些,就不会有独特的创造,没有这种独特的创造,是写不出好戏剧作品来的。”曹禺师在创作上从来是另辟蹊径,不嚼别人嚼过的馍,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对我们同样提出如此的高要求,所以写提纲的时候,不但要注意“短”,更要注意“新”。

  我为了把一个剧本的提纲挤进300个字的稿纸里去,整整开了两个通宵夜车才完成。

  当我把提纲给曹禺师看的时候,心里总还觉得不满足,一心想着再补充点说明。可是,他摆摆手说:“不用了。一个剧本的提纲写得越是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说,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戏的地方,用不了几个字就能表达出来,因为它们一定会管不住地从你的脑袋里往出跳。我写《雷雨》的时候,根本没有提纲,可是一口气写出来第二幕里周朴园、蘩漪和周萍、周冲的喝药,以及第三幕里周萍和四风的夜半幽会。”

  曹禺师说到这里,我连连点着头再也不作声了。

  这种做法时间一长,我们便悟出其中一些道理来。想想看,一个只有300个字的剧本提纲,故事梗概一定是挤出了所有的水分,而保留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干货”,即戏剧的主体部分。如果一个戏的主体部分站不住脚,挺不起腰来,那么,旁枝侧叶再多,再华丽,也是枉然。

  300个字的提纲,难为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更提高了我们。

  曹禺师一再告诫我们——

  “观察人不能只看一眼,要多看几眼。写人不能只写一面,要写多面。要从他的表面写到他的内心,从他的此一时写到他的彼一时。”

  “一切戏剧都离不开写人物,而我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灵魂、人的心理、人的内心隐秘、内心世界的细微的感情写出来。一切美都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是多么难以理解。世界上没有一个文学家敢讲这句话——‘我把人说清楚了!’”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身世、心理,不同的精神面貌,我们要放开眼界看到更多人的心灵。要不怕艰难,探索他们的灵魂深处,是高贵的还是龌龊的?不要满足于已有的生活知识,不要满足于已经知道的人物性格。只有勇敢地、艰苦地探索人物的灵魂,在生活中开阔眼界,才知道应该写哪一种人,甚至于怎样去写。我是一个蠢材,要非常多的时间搞成一件事才稍如意,写东西更是如此。提笔即成功一篇东西,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事情!”

  曹禺师说——

  “人是很不幸的动物,因为他有敏锐的感觉,但正因如此,才产生宇宙间罕有的事物,美的人和美的诗和艺术。”

  “我爱‘人’,但时常我也憎恶‘人’,人性是多么复杂啊!到现在,我却不懂什么叫做‘人’。大约多学一点哲学就好了。”

  “在医院里,尽看许多受苦的病人,有人几乎全无知觉,完全不动、不说,吃也要从鼻管里灌下去,见人也不认识,但要活着,而活着,活——要活,真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曹禺师还嘱咐我们:“不要怕改!不怕三遍两遍地改,十几遍地改。美国一个作家,拿出一部小说之前,他改了二十四遍。到了二十五遍,拿出来他还要在校样上大改。耐性与韧性,百折不回的精神对你们万分需要!我相信你们的才华,但一定要不怕折磨。大器晚成,万不丧气!偶有挫折,便感到一无是处,自己一切都完了!这是软弱的人,没有出息的人的软弱表现。天下事只有干到九十九分,还差一分时,仍然得拼命攀上这一分。这一分往往比登天还难,比过去九十九分时用的劲,还要多得多,还要苦得多。这就需要坚强!需要信心!需要无限量的自信!”

  曹禺师继续强调地说:“你必须充分准备:一、再改它十几遍,给人看,再改;改得自己也无可挑剔了,再发出去。二、不怕退稿。杰克·伦敦的勇气、志气与冲天干劲,百折不回的牛劲是大可学习的。你们比起他是小毛虫,你们若还不知苦苦修改,还不知退稿,再写,再改,再改;再退了,又写别的,写,写,写不完地写,那怎么成啊!三、你们还要观察,体会身边一切事物、人物,写出它们!完全无误,写出它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崇高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全称赞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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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易潇、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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