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薛愛華的《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
嶺南民居
【美】 薛愛華 著程章燦、葉蕾蕾 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張劍光
作為一個唐五代歷史的研究者,我當然不能輕易對一本書產生盲目的崇拜,無論它的作者是海外學者還是國內名家。對一本歷史著作的評判,必然是在閱讀了全書以后才會得出准確的感觸。不得不說 《朱雀》 是一本令人心悅誠服的學術著作,它的確給我們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覺。
在沒讀薛愛華的這本著作以前,我已經讀過多篇文章談唐代人的嶺南想象、嶺南意象,也有學者專談嶺南某個方面的意象。這種想象或意象,主要表現在北方人認識到嶺南地區環境的惡劣,毒物種類的繁多,充滿著恐怖和悲劇的色彩。如果一定要作一些比較的話,那麼其中的一些論文程式化、簡單化的描述,在薛愛華這本宏大的著作面前,黯然失色。
那麼這本書為我們帶來了哪些令人驚異的描述? 他為我們帶來了什麼視覺上的沖擊? 還是先對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 從外表和構架上作些簡單的介紹。
在這本精心選擇書名的著作裡,薛愛華是使用了“朱雀”來象征南方,用這個意象優美而富有吸引力的詞匯來吸引閱讀者。書中所說的南方,主要是指嶺南地區,包括嶺南四管和安南。書名中的所謂意象,指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就內在的抽象的心意對外在的具體的物象進行的一種藝術處理。也就是說,這本書要介紹的是唐代的文人們感受中的南方面貌,而朱雀是其中一個典型的心理物象。代表紅色的朱雀是四大神鳥之一,是南方的代名詞。這一天使般的紅色動物,是火熱之地的精靈,被視為真正的神物,一種純粹而神秘的符號,是一種“掙脫束縛的意象”。在作者描繪的整個系統中,包括了南越民族的背景、到達南方的華人、蠻人、女人、神靈、世界、天與氣、陸地與海洋、礦物質、植物、動物、朱雀等方面。薛愛華徜徉在唐代的詩文、筆記和歷史文獻中,從歷史、語言、習俗、人口遷徙、民族融合、宗教祭祀到氣候特征、物質特征等視角切入,慢條斯理地窺探著歷史文化的真相,介紹並不為人們所全面了解的南方社會的方方面面。
毫無疑問,這本書最大的貢獻是展現了唐代人眼裡的南方社會的面貌,重現對南方的記憶。
居住在唐朝西南方的民族主要是非漢族的蠻人,被北方人稱為獠人,他們有著五花八門的蠻夷習俗,從事著刀耕火種。南方人並未真正開化,北方人認為他們具有動物的屬性,也有動物的神秘能力,因而把他們當作動物一般來對待。唐代的地方官來到嶺南后,有很多勸導性或強制性的教化活動,使一些土著臣服於唐朝。南方流行女巫和女神,南部邊境甚至出現女性至上的蠻夷之風。北方人認為南方的女人十分迷人,女人身后的風景讓人流連忘返,因此談到的南方美女都是獨一無二的明媚動人。唐代貶謫的官員詩人喜愛南方的歌伎,他們筆下的“越女”彌漫著性愛的氣息,芭蕉林掩映在他們的身后。不過這樣對女人美麗的描寫實際上是詩人們將南方與兩浙古越地相聯系的意象,是一種新型的大膽的南越意象的豐富。詩中妖嬈媚人的女人有著土著蠻女的痕跡,也有著華人移民的印象,這是一種理想化的土著姑娘,有著吸引漢人的特征。
流放到嶺南的漢人發現自己置身於新的天穹之下,南天星座天蠍座所謂三光的三顆明星,是南方仙境內的指路明燈,月亮是南越的真正主宰。南越是從北面迎來太陽的溫暖,一年有漫長的雨季,悶熱夏天有無盡的大雨,海邊有恐怖的雷電,持續的潮濕帶來霉變和腐爛,而山中有致命的瘴氣,所有天空的色彩是紅色的,這些都是赤帝的杰作。有毒環境最典型的表現是瘴氣之毒,被詩人描繪成會打旋的、鬼怪出沒的黃色薄霧。南方的海洋會發出各種各樣的光,有些像飛濺的火花,有些是柔和的綠色,有些是忽明忽暗的閃光。名山充滿著靈性,蘊涵著巨大的神力,怪異的石灰岩洞穴成了深幽的神仙窟宅,是通往神仙世界的前殿。河流都有神靈,水神帶有異域色彩。
薛愛華用數十萬字雄偉地構筑出了唐人意象中的南方。他精心打撈史料,將唐代的南方鮮活地浮現在讀者的腦海中。他精心雕刻,使用了大量唐人典雅的詩句,把南方濕熱的場景營造得栩栩如生。
不過,假如薛愛華的研究只是停留在對南方的描述上,那麼他對南方的理解就會流於普通,只是表面的資料整合。事實上,貫穿於全書的,是他最想告訴我們的,唐人眼裡的南方,是唐人記載中的一種意象。他要給我提供一種新的思想,而不是舊的觀念,他想讓我們看到的南方是有著新的體驗的南方,他想窺探出南方歷史文化的真相。
他認為唐代的北方貶謫官們,隻要想象一下前往南方的坎坷艱險的長途跋涉,就會產生復雜的情感。在他們動身前,他們的心情是既激動又恐懼,這種感覺隨著出發日子的臨近越來越恐懼。物質的艱難和精神困頓,使官員心情沉落,雙手顫抖,心裡會充滿著對蠻夷之人和可怕的瘴癘的恐懼。在遙遠異鄉游蕩的貶官,鄉愁是他們流行的瘟疫,他們把熱帶荒野的南方,看作某種令人憂傷的地獄。在這種心情下,他們的詩句描寫南方時充滿著悲情,為后人提供的南方新意象其實很少。他們詩歌中依然是傳統的思維,是啼猿之類早已約定俗成的景象,只是更容易傳達悲哀之情。這個古老的意象就是南方“充斥著有毒的植物、蜿蜒的虫蛇、人形的猿猴與猴精、赤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以及巫術、神秘和困惑”。南方的花鳥並不會進入他們華麗而老套的詩作中,他們對熱帶的新生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十分麻木。
宋之問、柳宗元、韓愈來到南方,卻沒有從內心接納南方,更沒有認為是他們的家鄉。南方的新世界在他們的詩作中沒有什麼驚人的意象,他們的詩句不過是隨意性的描寫,南方的背景進入詩歌不過是當作新環境情感的象征。北方人對南方人有著殖民者的心態,意識中充滿著優越感,他們認為南方土著者在語言、思想以及習慣等各方面都很落后,並未真正開化,他們的長相奇形怪狀,與動物差不多。他們對南方的描寫,並不區分具體的地域,往往把很多自己的想象組合成一起,把他們腦子中的南方重新組合成一個看似真實的南方。不少人由於適應了長江與湖南地區的溫暖氣候,因而他們對南方不免有時會大膽猜想。而且北方人對南方的觀察各有偏好,他們對南方動植物的認識也並不完整。
通常我們認識的南方是通過北方貶謫官員的詩歌來認識的,認為那是一種真實的描寫,而薛愛華認為詩人們對南方是故意看不見,南方在詩歌裡被描寫成落后和野蠻,自然只是一種舊觀念的延續罷了。他認為:“鮮明的印象,艷麗的色彩,已經成為某些游客行記的標志,但大部分人在思考這片新土地時,還隻能使用陳詞濫調。”指出這些,薛愛華是要讓我們看到全新的不同尋常具有浪漫氛圍的一個南方,他要注入新的生命,讓南方變得生動活潑,讓朱雀化身為紅袖飛揚的南越女子,揮動著閃光的翅膀,“象征著從危險境地逃離的力量”,是唐代人“在它那艷麗的色澤中,看到了凡人身體更加完美的形象,一種自我和靈魂的象征,能自由地飛翔於未曾探索過的空中花園”。可以說,薛愛華對唐代的南方充滿著浪漫的情感,充滿著理想的景象,具有一種亮麗的意象,他是用自己的身心在闡釋中原文化與半異族的南越文化之間的交融和碰撞。
翻譯此書的程章燦先生說薛愛華治學方法“給后人帶來了豐富的啟迪”,然而“中國的學術界對他的學術貢獻的認識還嚴重不足”。讀了全書,程先生前半句話我是深信無疑的,而后半句話,相信隨著此書和他的其他一些著作的流傳,學術界的認識會發生重大改變。
(作者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