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描繪的官場:“官貪吏虐”令人發指--文化--人民網
人民網>>文化>>滾動新聞推薦

《聊齋志異》描繪的官場:“官貪吏虐”令人發指

2013年07月08日18:56    來源:中國文化報    手機看新聞

  李文海

  編者按:6月7日,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李文海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1歲。先生走得非常突然,去年他心臟病加重以后,有一段時間一度不能寫作。6月4日,李文海先生最終為清史研究校訂完成了《〈聊齋志異〉描繪的官場百態》一文。誰知3天之后傳來噩耗,先生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斯人雖逝,壯文猶在。本刊決定刊發先生的絕筆,作為對先生最好的紀念。

  蒲鬆齡自己稱《聊齋志異》是一部“孤憤之書”。他通過談狐說鬼,講神論怪,宣泄和傾吐著自己對種種社會現實的滿腔悲憤。書中涉及的社會問題林林總總,而著力最多的,還是“刺貪刺虐”,對官場黑暗無情地予以揭露。

  “今日官宰半強寇”

  蒲鬆齡在《聊齋志異》中曾經借一位姓徐的商人同“夜叉國”人的對話,討論了“官”是什麼的問題。“問:‘何以為官?’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此名為官。’”這裡對於官的描寫,主要強調了他們安富尊榮、威風八面、頤指氣使、睥睨群下的一面。那麼,這些聲名顯赫、位高權重的官員們的行徑和作為,又是怎樣的呢?

  “老龍舡戶”指的是出沒於南海的一群江洋大盜,他們“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藥,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納石,以沉水底”。但歷任有司,對報案者“竟置不問”。一直到朱徽蔭“巡撫粵東”,才把那些江洋大盜緝捕歸案。對此,蒲鬆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彼巍巍然,出則刀戟橫路,入則蘭麝熏心,尊優雖至,究何異於老龍舡戶哉!”這段話講得很清楚,那些泥塑木雕一樣對百姓痛痒不聞不問的官員,其實同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沒有什麼區別。可惜的是,這樣暗無天日的政治,並不只是粵東一地。

  《成仙》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山東文登一位家道殷實的“周生”,因細故同“黃吏部”發生糾紛,黃仗勢串通邑宰,將周生家的仆人“重笞”一頓。周甚感不平,“欲往尋黃”。周的一位好友“成生”力勸之,說:“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把當時的官宰說成大半是不打旗號的強盜,由這些人來統治,世界當然就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可惜周生不聽,非要同邑宰去爭個曲直,結果惹惱了邑宰,不僅把周生抓了起來,“搒掠酷慘”“絕其飲食”,還賄迫監獄中的“海寇”,“使捏周同黨”,必欲置之死地。在嚴刑逼供之下,“周已誣服論辟”,最后全靠著“成生”多方營救,才得以“朦朧題免”。

  在更多場合,蒲鬆齡常常把那些殘民以逞的官員比作吃人的猛獸,悲憤地說:“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三生》一文描寫了一位姓劉的孝廉,前生是縉紳之家,但“行多玷”,作惡頗多。死后始罰作馬,繼又罰作犬,最后則罰作蛇,后來“滿限復為人”。借這個故事,蒲鬆齡發了這樣一段議論:“毛角之儔,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內,原未必無毛角者在其中也。”這篇文字不但暗示“王公大人”們如果作惡多端,難免變成犬馬之類,而且特別指出,其實“王公大人”之中,原本就有“毛角之儔”在。這段略顯隱晦的話,如果說得直白一點,無異直指某些“王公大人”不過是“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

  大家都知道,《聊齋志異》寫狐,其實是在寫人。書中講了這樣一位狐仙,化作一位老翁,卻並不隱秘自己的身份,有人來訪,“無不傴僂接見”“獨邑令求通,輒辭以故”。問其原因,回答說:“彼前身為驢,今雖儼為民上,乃飲而醉者也。仆固異類,羞與為伍也。”“飲而醉”是一個典故,原意是說,隻要有錢,即使不喝酒也醉了,也就是見錢眼開的意思。驢之為物,體大氣粗,表面威風凜凜,但扔給一點草料,也就“帖耳輯首”,實在同貪官的形象十分相像。所以蒲鬆齡評論說:“以此居民上,宜其飲而醉也。願臨民者,以驢為戒,而求齒於狐,則德日進矣。”在這裡,蒲鬆齡再一次把貪官污吏比作禽獸,明確提出“願臨民者,以驢為戒”,不要弄得連狐也“羞與為伍”。這可以說是對前面“王公大人”中不乏“毛角之儔”的呼應。

  令人發指的“官貪吏虐”

  《聊齋志異》通過一個個故事,將許多“官貪吏虐”“官虎吏狼”的具體情景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促織》的故事直接涉及最高統治者封建帝王,所以蒲鬆齡不得不把時間設定在明宣德年間。由於皇帝喜歡斗蟋蟀,便要求各地把蟋蟀作為“常供”的一種貢品。帝王的小小喜好,到了下邊便變成按“丁口”搜刮聚斂的借口,甚至弄得一些家庭鬻妻賣子,傾家蕩產。對此,蒲鬆齡這樣說:“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上者的言行稍一不慎,到下邊就往往會形成一場災難。

  其實,貪官污吏們可以把任何事情變成壓榨百姓、大發橫財的機會。康熙三十四年(1695),清廷為了解決噶爾丹作亂,用兵於廣大漠北地區。“其地不毛,間或無水”,軍糧的供給便成為很大的問題。朝廷決定用錢購買民間騾馬運糧。長山一個姓楊的縣令,“性奇貪”,便“假此搜刮,地方頭畜一空。周村為商賈所集,趁墟者車馬輻輳。楊率健丁悉篡奪之,不下數百余頭。四方估客,無處控告”。這個楊縣令竟然置軍國大事於不顧,熱衷於借機肥私,不但將地方頭畜搜刮一空,而且膽大妄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派兵搶掠商賈的馬匹,數量達數百之多。面對這樣的暴政,受害人控訴無門,楊縣令雖然遭到輿論的譏刺,卻並沒有受到任何的懲處。

  貪官污吏們為了聚斂財富,怎樣不擇手段、泯滅人性,書中不乏描寫。安二成的妻子臧姑因為家庭矛盾,涉訟官府。“官貪暴,索望良奢”。他一面對臧姑嚴刑拷打,一面向二成大肆勒索。最后二成不得已將田產悉數賣掉,才結了這場官司。在另外一個故事裡,描寫了“湖南巡撫某公”,派人押解餉銀六十萬赴京,途中餉銀被盜,“蕩然無存”。巡撫多方追查,卻收到了這樣一封信:“汝自起家守令,位極人臣。賕賂貪婪,不可悉數。前銀六十萬,業已驗收在庫。當自發貪囊,補充舊額。解官無罪,不得加譴責。”巡撫看到這封信,“面色如土”,不敢再追究,馬上設法補解。幾日以后,驚嚇而死了。

  《聊齋志異》對貪官鞭撻的主要矛頭所向,或者是“位極人臣”的“王公大臣”,或者是開府建衙的“封疆大吏”,大都是當時政治舞台上的中高級官員。這當然不難理解,因為高官們身居要職,手握重權,一旦身涉貪賄,其惡劣影響及社會危害就特別嚴重。而且上行下效,一個貪瀆成性的高官,往往成為一群貪官的保護傘,必定會在破壞政治秩序和敗壞社會風氣方面產生巨大的惡劣影響。但是,也還有另外一種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小官大貪,如該書所指出的:“官卑者愈貪,其常情然乎?”一些底層官員、甚至那些被稱為“不入流”的身份低微的差役、書吏、門丁之類,隻要手中握有一點權力,也往往會對小民多方刁難,百計勒索。而且因為這些人直接同百姓接觸,許多具體事務都經彼等之手,“地方公事,如凡捕匪、解犯、催征、護餉之類,在在皆須其力”,是“為官之爪牙,一日不可無,一事不能少”。這就為他們殘民斂財提供了更多的機會。而且正由於他們身份低賤,連封建道德都失去了對他們的約束力,為非作歹時就更加無所顧忌,膽大妄為。因此老百姓對這樣一些人就更加有著切膚之痛。《聊齋志異》在評事論理時,一般不大用不留余地的絕對化語言,但在談到對“公役”的態度時,卻講了這樣一番話:“余欲上言定律,‘凡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蓋此輩無有不可殺者也。故能誅鋤蠹役者,即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謂虐。”說“公役”無不可殺,自然有點過分,但在這種咬牙切齒的詛咒背后,反映了群眾的滿腔委屈和無比憤恨,卻是不可忽視的現實。

  封建官僚是集行政權與司法權為一身的,斷獄判案是他們的主要公務之一。司法不公是社會不公最突出的表現,也是貪官們弄權納賄的主要渠道。貪贓必定枉法,在這方面,卑劣和無恥也表現得最赤裸裸和明目張膽。對此,《聊齋志異》作了這樣的描述:“一人興訟,則數農違時﹔一案既成,則十家蕩產。”“每見今之聽訟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攝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見官之票﹔承刑者潤筆不飽,不肯懸聽審之牌。蒙蔽因循,動經歲月,不及登長吏之庭,而皮骨已將盡矣!而儼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無事。寧知水火獄中,有無數冤魂,伸頸延息,以望拔救耶!”“官問不及,吏詰不至,其實一無所用,隻足以破產傾家,飽蠹役之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憤而已。”這一段話,既揭露了官吏以權謀利的種種手法,又訴說了小民在冤獄面前的悲慘境遇,無異於一篇對黑暗刑獄制度的血淚控訴書。

  貪官心態的深刻揭示

  貪風熾盛之處,必定吏治敗壞,賄賂公行,公理蕩然,民怨沸騰。《聊齋志異》中涉及官府事務時,通過賄賂以枉法謀私的情節隨處可見,俯拾皆是。例如:“以具(巨)金賄上下”,本擬死罪者“得不死”﹔大盜落網,可“以重賄脫之”﹔官吏治獄不公,遭上司追究,“納數千金”,即可“營脫”﹔官員獲罪,“罰贖萬金”,即可免刑﹔一人涉嫌“訟誣”,擬嚴辦,“啖以重賄,始得免”﹔一“狂生”因與某刺史為酒友,“凡有小訟求直者,輒受薄賄,為之緩頰,刺史每可其請”﹔官員欲謀“遷擢”,需“?銀如干數赴都”鑽營打點﹔奪人妻女,以“貨產行賕”,官府反將本夫“拘質”﹔有的本屬冤枉,為免遭凌虐,也需要“醵錢賄役”,以免受苦﹔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也有的通過賄賂,妄攀無辜,禍及良善,以莫須有的罪名置人於死地。幾乎整個社會風氣,形成了“生死曲直,不斷之以法,而斷之以賄”的怪現象。將以上種種聯系到一起,就使讀者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那樣一種政治生態下,公正斂跡,正義不伸,法律已經淪為權力和金錢的奴仆。

  貪贓枉法需要冒巨大的風險,上則國法難容,官德不齒﹔下則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一旦事情敗露,難免聲名掃地、身敗名裂。為什麼許多官員還是如蛾扑火,甘冒不韙呢?他們究竟抱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我們來看看蒲鬆齡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續黃粱》描寫了一個醉心功名利祿、渴求高居人上的青年士子,在夢中經歷了“一言之合,榮膺聖眷”,在天子的恩寵下,大富大貴,權勢?赫,由於擅作威福、百計聚斂、縱情聲色、作惡多端,最終一朝失勢,淪為獄囚,甚至難逃天譴,墜入“九幽十八獄”的故事。雖然魯迅認為此篇事跡,“頗有從唐人傳奇轉化而出者”,但不論從內容的豐富,還是以文採的華美,都不是《枕中記》或《邯鄲夢》的簡單復制和演繹,而是真正的藝術再創作,對當時的社會生活有著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在主人公的短短一夢中,濃縮了當時宦海凶險、仕途齷齪的眾生相。當主人公高居於權力巔峰時,“捻髯微呼,則應諾雷動”“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疊出其門”“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甚至“奴仆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如果“有杰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迕鹿馬之奸﹔片語方干,遠竄豺狼之地”,真可以說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但一旦失寵,從權力的頂峰跌落下來,則“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終於眾叛親離,成為影單形隻的孤家寡人。

  這位黃粱一夢的主人公,在手握重權、身居高位之際,叱?風雲,頤指氣使,卻又毫無奉公盡職、為國為民的觀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國計民生,罔存念慮”,當然就經不起金錢美女的種種誘惑,利用權勢,大肆搜刮,“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不是仗勢凌人,賣官鬻爵,就是“聲色狗馬,晝夜荒淫”。“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自此富可埒國。”

  他們難道不怕人們的抗拒、憤怒和揭露嗎?對此,貪官們自有一套奇特的邏輯。《夢狼》中弟兄倆的一段對話,極為典型地吐露了大多數貪官的心聲,具有很強的代表性。事情的緣起要從直隸一位姓白的老人說起。老人有兩個兒子,長子在南方做官。一日,老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到了兒子的衙署,看到堂上、堂下都是惡狼,台階上則白骨如山。兒子竟然用巨狼銜來的死人“聊充庖廚”。老人正驚疑間,忽見兩個“金甲猛士”將其子鎖住,其子“扑地化為虎”,“虎大吼,聲振山岳。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這個夢讓老人很不放心,便派次子往探究竟。“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為什麼對待百姓可以如狼似虎,作威作福呢?因為“黜陟之權”“不在百姓”。所以,人民群眾的生死存亡、哀痛疾苦,自然是不必放在心上的,隻要把“上台”伺候好了,“便是好官”。這樣的思想自然更是為許多無恥之徒奉為圭臬,使自己的貪瀆行為有恃而無恐了。

  我們把《聊齋志異》關於貪官心態的揭示作一個簡單的概括,就可以看出,主要是他們無力抵御和抗拒權力誘惑和金錢誘惑。在掌握生殺予奪的大權而又缺乏有效監督的時候,他們不能自制,恣情妄為,以權謀私,巧取豪奪,擅權枉法。在雕梁畫棟、錦衣玉食的巨大物質利益面前,他們目眩神迷,窮奢極欲,聲色犬馬,驕奢淫逸,紙醉金迷。這雙重誘惑,使得他們不惜以身試法,鋌而走險。這樣,官吏貪賄的現象就成為社會的毒瘤,不但長久存在,而且不斷蔓延擴散,以至於在那個時代,“求一真正清廉之吏,幾等於麟角鳳毛”了。

  蒲鬆齡生活的時代,主要是清初順治、康熙年間。到他的晚年,開始進入“康乾盛世”。總的來說,這時清朝統治漸趨穩定,國家的統一得以實現,版圖有所擴大,社會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文化走向繁榮,人口有了迅速的增加。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封建統治的黑暗和殘暴,依然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老百姓的頭上,人民照樣遭受著各種各樣難以掙脫的苦難。這就清楚地告訴我們,所謂的“盛世”,絕不是老百姓的極樂世界和幸福天堂,人民不過是像魯迅所說,生活在一個“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而已。就這個意義而言,我們可以把《聊齋志異》看作是一曲“盛世悲歌”。毛澤東同志把《聊齋志異》同《紅樓夢》、《金瓶梅》相並列,稱這是中國小說中寫社會歷史的難得的三部書。讀《聊齋志異》對官場百態的描寫,必將有助於我們對清初社會歷史的進一步了解。

  作者簡介

  李文海(1932—2013),江蘇無錫人,曾任中國人民大學校長,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委員。長期從事中國近代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出版有《世紀之交的晚清社會》、《歷史並不遙遠》、《近代中國災荒紀年》等專著。

(責編:吳亞雄、李岩)

社區登錄
用戶名: 立即注冊
密  碼: 找回密碼
  
  • 最新評論
  • 熱門評論
查看全部留言

24小時排行 | 新聞頻道留言熱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