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漫漫·
《龍城錄》裡的記載,多為荒誕不經的傳說,這正是唐人的喜好,比宋人活潑
趙師雄夜宿羅浮山而在梅花樹下遇仙的故事,出自傳為柳宗元所作的《龍城錄》。《龍城錄》中的故事,篇幅多短小,能以意境和趣味取勝,語言則甚圓潤清麗。柳氏的古文,峻峭幽深,風格相去甚遠﹔梅花夢故事透露的情愫,也不似他的為人。宗元以古文體作傳奇,如《李赤》《河間》二傳,文字皆簡潔剛厲,不摻雜麗語,又往往借人事發議論,義正詞嚴。以此感覺,似乎很容易便能斷定《龍城錄》非出自宗元之手。
實際上,以文字風格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出於某人之手,極不可靠。且不說一個作家的前后期創作會非常不同,大作家本身思想和風格都豐富多彩,很多人還故意模仿他人,而模仿到神似,有經驗的人都知道,並不很難。此外,作家在不同類別的創作中,會故意拉開文字的風格。在寫正統之文和不那麼正統的小說時,尤其如此。
《后搜神記》傳為陶潛所作,元好問留下一本《續夷堅志》,聽起來都有些奇怪,其實一點也不。文學史和作品精選把一個人扁平化了,甚至點線化了。我們以為李白天天浪漫,什麼事都不干,但他也有抱著閨女在門口搖撥浪鼓的日子。我們以為杜甫天天皺著眉頭眺望宮牆,但他青娥皓齒在樓船的時候,也是很狂放的。
《龍城錄》開頭說:“柳先生謫居龍城,因次所聞於中朝士大夫,摭其實者為錄。”這話是靠不住的。《龍城錄》裡的記載,多為荒誕不經的傳說,這正是唐人的喜好,比宋人活潑。《龍城錄》顯得獨異之處,是對文字特別關心,有關寫作的條目特別多,如王遠知作《易總》,韓仲卿夢曹子建求序,以及裴武公夜得鬼詩等等。這對理解作者的身份,不無幫助。
東坡梅花詩中有“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叩門”之句,如果認定《龍城錄》是宗元所作,則蘇軾用此典,理所當然。但認為《龍城錄》是宋人所作的學者,則說趙師雄的故事是根據蘇詩衍化出來的。這在理論上也是可能的。舉個例子,我一直覺得崔護的人面桃花就是這麼來的:先有詩,好事者據詩敷衍出一個優美感人卻不無漏洞的故事。所以,爭論誰先誰后,幾同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辯論。沒有証據,哪一方都是推測。
至於文字,前人裡頭,朱熹看文字,眼光極為毒辣。《朱子語類》說:“柳文后《龍城錄》雜記,王銍性之所為也。子厚敘事文字,多少筆力。此記衰弱之甚,皆寓古人詩文中不可曉知底於其中,似暗影出。偽書皆然。”但這個說法我不敢苟同。《龍城錄》的文字並不“衰弱”,順舉“魏征嗜醋芹”一條:
“魏左相忠言讜論,替襄萬幾,誠社稷臣。有日退朝,太宗笑謂侍臣曰:此羊鼻公不知遺何好而能動其情?侍臣曰:魏征嗜醋芹,每食之欣然稱快,此見其真態也。明曰召賜食,有醋芹三杯,公見之欣喜翼然,食未竟而芹已盡。太宗笑曰:卿謂無所好,今朕見之矣。公拜謝曰:君無為,故無所好,臣執作從事,獨僻此收斂物。太宗默而感之,公退,太宗仰睨而三嘆之。”
應當說,敘事既簡潔,也不乏趣味。《龍城錄》多稱韓退之,如“退之嘗言”,“退之常說”,給人的印象,作者和韓愈很熟,這當然無助於說明作者一定是宗元。似此小技,作偽者也能想到,但“夜坐談鬼而怪至”一條,講作者和韓愈等三人的一件事,顯有為韓柳的遭際鳴不平的意思,我倒寧願這真是宗元自己寫的。
張宗子/文
張宗子 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現住紐約。著有《空杯》、《書時光》等。
(來源: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