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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談終極:我死后碑上刻“愛,憐憫,感恩”

姜妍

2013年09月10日07:29    來源:新京報    手機看新聞
原標題:黃永玉 我死后碑上刻“愛,憐憫,感恩”

  黃永玉 1924年7月9日出生於常德縣,祖籍湘西鳳凰,土家族人,中國畫家。受過小學和不完整初級中學教育。因家境貧苦,12歲就外出謀生,后來輾轉到上海、台灣、香港,14歲開始發表作品,16歲開始以畫畫及木刻謀生。曾任瓷場小工、小學教員、中學教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及中央美院教授、中國美協副主席。其代表作包括《比我老的老頭》、《一路唱回故鄉》等。

  90歲的黃永玉日前出版了其自傳體小說《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的第一部。接受採訪時,黃永玉很多段話的結束是以他點燃手中的打火機為標志的,當他將打火機的火苗引向另一隻手上的煙斗時,表示關於上一個問題的回答已經結束。他的煙斗價值不菲,就像他收藏的那些樂器以及他養的那些狗一樣。但他說自己對這些身外之物並不在意,有錢會買,無錢不想。“每天干活,對得起三頓飯就行了。”他不喜歡談意義,他說如果他得罪過一些人,那是因為他求實。“我吹牛皮干什麼?我又干嗎要謙虛?”

  【憶童年】

  能聽到母雞生蛋的聲音

  新京報:你的小說從狗狗也就是你本人兩歲開始寫,一個孩子兩歲多的事情怎麼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黃永玉:我跟你講,我不是兩歲多才有感覺,我媽媽剛生下我時,我不曉得幾個月,雙十節燈會,做很多燈籠。女學生們晚上提燈籠的時候抱著我游行,我就能感覺到那個燈。另外提著燈籠要坐木船過河,我也有害怕的感覺,這兩個感覺一直留到現在。

  新京報:為什麼選擇從兩歲多開始寫起?

  黃永玉:印象深,那麼安靜的一個環境,老房子的空氣這麼凝重,年輕人都去上課去了,我跟兩個老太太在一起,我的婆(奶奶)和太婆。如果你抽煙,那個煙都是直的,能聽到母雞生蛋的聲音,到現在我都印象這麼深,覺得這麼有意思……

  新京報:這麼平靜的環境,隨著太婆去世被打破了?

  黃永玉:她是在大風大浪裡穩定的陀螺儀,不停地旋轉。老人家在一個家庭裡面就是一個陀螺儀。家庭起了變化,大概就是兩個原因,老人家不在了或是老人家經濟上供應不上了。太婆更有政治的感覺,她也沒有錢,講一句話可沒什麼特別的,但她在和不在可不一樣。爺爺從外面賺錢回來養家,那是經濟問題。

  新京報:太婆去世,你第一次到了外婆家,那是不是你第一次接觸全新的環境?

  黃永玉:都是新鮮的,以前從來沒有碰到的各種事情。我祖母也是小腳,但是沒有讓我看到過,但是外婆洗腳我看到,嚇了一跳,怎麼小腳是那個樣子的。晚上睡覺我們頭對腳,她的腳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到現在還在探索,對每一件事情都感到有興趣。

  【觀生死】

  小時候看殺頭太多了

  新京報:沈從文筆下也有很多土匪殺人的故事,你小時候對生死的觀念會不會和別的地方成長起來的孩子不太一樣?

  黃永玉:看殺頭看得太多了。小學一聽到吹號,全校都跑去看殺頭了,真的殺頭就是一刀砍下去。到了黃昏放學,尸體都臭了,身體讓狗咬了,頭還在那裡。我們把耳朵拎起來,扔到你身上。拿著耳朵的時候,耳朵爛了,頭就掉了。當時對生死感覺很正常。抗戰8年,又是轟炸,腸子粘在牆上,這種生活。解放以后到了“文革”我還怕什麼?我才不怕呢!住到牛棚,有機會就出來玩。生死有什麼了不起!

  新京報:因為小時候看得太多?

  黃永玉:我並不是說生死沒什麼了不起,而是我習慣了,對人生理解、對死亡理解的程度不一樣。看死人看得太多了,這是社會性的殺戮。另外一種是風俗性的,我們那裡把一個死人放到山上蓋個房子,在尸體外面扣棺材,套四五個棺材,多少年以后就不臭了。我們下了學從棺材縫裡看,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到了戰爭時候,抬傷兵來來往往,就不是很緊張,生死的界限不是太明確了。

  新京報:“文革”的時候你怎麼出去玩?

  黃永玉:“文革”的時候我醫療本上全是病,全是假的,醫生幫我簽的。一簽就有一個月的病假,我就在家裡做煙斗啊,寫生啊,去玩啊。還碰到過有些沒有進牛棚的先生們,他們嚇壞了。頤和園的諧趣園,我搭個帳篷,我們家都在那裡。有個國畫界的同志來玩,嚇壞了,他沿著湖走過來叫我。“什麼事?”“你回去不要說你在頤和園碰見我。”他沒事也怕。我說“我什麼時候到過頤和園?”

  【論寫作】

  希望反映豐富多彩時代

  新京報:你這部小說容納了太多東西,自己有考慮結構的問題嗎?

  黃永玉:我沒有結構,按照年份寫。現在正在寫什麼呢?寫到學校,先碰到一個同學。這個同學很有意思,一直到“文革”過后我們還有聯系,懶洋洋的,對什麼事都無所謂,是個印尼華僑,見誰誰都討厭。他討厭人家,人家也討厭他。人家一生氣,他就說“那那那我請客,小巴黎。”有的人不買賬,請客也不理。就這麼一個人。到了學校之后他不考試,在學校玩了一年多。跟我同班,比我大3、4歲。考試時腳都蹺在課桌上,光腳,一邊摳腳一邊答題。老師說“你這個同學腳不要蹺在桌子上考試。”十幾分鐘他就交卷了,什麼都先交卷,最后看榜,他考第一。

  新京報:后來還有聯系嗎?

  黃永玉:到了解放后,他在僑委工作,講話還是講風涼話,到我家說“我沒有辦法啦,你現在當教授了。”有一次說要請我和我愛人吃飯,快走到餐廳時,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不想吃東西。”我說“你這個混蛋。”“文革”后他又說請我吃飯,說這次真的請客。我找了7、8個他不認識的朋友,狠狠的,什麼菜都叫,滿滿一桌。他吃一半站起來說“我這個人真無聊,請你們這幫無聊的人,花我這麼多錢。”九幾年在香港見,他又那個樣子,說風涼話。所謂人性,他是個好人。這個人寫完了,現在寫另外一個。我也沒有提綱,有提綱就限制了。

  整個來講,我希望反映一個時代,豐富多彩的。不是說這個是革命者,這個是落后的。

  【嘆故鄉】

  鳳凰那種漂亮風格沒有了

  新京報:你的小說裡也有很鮮明的時代背景,比如寫到了村裡人對照相的看法,對孩子喝牛奶的議論。

  黃永玉:外面傳來一些文明的事情,大家就很驚奇。兩節手電筒照不遠,買個四節的,白天也照。后來有六節電池,能打到山頂上的廟裡頭。很多東西城裡頭有城裡頭的感覺,我們有我們的感覺。比如一大清早,河邊都是霧,幾百婦女在河邊洗衣服,太陽從山上出來……城牆、城門樓子、老遠的橋、山上的霧,這些城裡的孩子看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當時我們不懂得把感覺標示出來,但是在那樣的環境裡受到浸潤。汽車都沒有見過,老遠一個點子,像一座房子一樣。坐汽車的時候,上面走了,下面沒有走,這是鄉下人的感覺。個人有個人吸收的方式。

  新京報:發布會上,你也提到了鳳凰子弟的一些好傳統。

  黃永玉:到1950年我回去了也是這個狀況,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我帶幾個香港朋友到鳳凰。當時正好過年,我們到山坡上的一家做客,那個人家給每個客人做一碗酒釀加雞蛋,客人放了紅包。我們告別下山,那個老太太拿著紅包追下山來,“掉了東西,裡頭有錢!”“就是給你的。”“那怎麼行,不要不要。”然后半路有個客人說帽子不知道丟到哪兒。我說總會有人拿來的。果然一個騎車的人追上來問“你們的帽子是不是?”當時是這樣好的,現在你再去看看……

  新京報:完全不一樣了。

  黃永玉:所以我現在都不想談我家鄉的事,老百姓自己並不喜歡這種風氣,一進城要收費。我說我不敢回去,把我作為老百姓的黑后台,我不能表態。當年那種漂亮的風格都沒有了。

  【談終極】

  干嗎要活在人的心上

  新京報:你曾經說過對身外之物並不在意,那你在意的是什麼?

  黃永玉:工作嘛,我干活有個特點,畫到快完總覺得遺憾,沒有畫好,到了下張又發現有點問題,整個過程就是個遺憾的過程。我不是故意謙虛,就是很老實地創作。但是寫文章,我可是盡了力了,一個字一個字,寫文章比我畫畫認真得多,好費力,所以也快樂,反復雕琢。

  新京報:剛才談到你對生死的看法,那你怎麼看自己的終極問題?

  黃永玉:我死了以后,不要骨灰,也不要盒,燒完了,家裡人就回來了,不要帶東西回來。跟很多沒有家的老百姓骨灰一樣,混在一起。我在農場的時候,去火葬場搬骨灰,那骨灰有火燃燒的磷脂味道,然后倒在水田裡面,那個稻子長得特別好。我死了以后,骨灰倒在稻田裡,也不要江河湖海,不要搞這個,死的終極就是這樣的。那麼打塊碑,就刻上“愛,憐憫,感恩。”愛所有的人﹔憐憫世界上做這麼蠢這麼殘忍的事情﹔感恩,多謝前輩對你這麼好,多謝朋友的愛。魯迅說,如果一個人不活在人的心上,他就真的死了。干嗎要活在人的心上?用得著嗎?把我送到火葬場,朋友們回到我的家喝杯咖啡,算了。

  本版採寫/新京報記者 姜妍

  本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秦斌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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