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之如繪
王君超
年關將近,已故著名學者季羨林先生的兩則日記突然走紅網絡。一時間,《季羨林大學罵考試:混蛋教授考他娘的什麼東西》《青年季羨林日記裡談願景:多和幾位女性發生關系》等標題屢見網頁、報端。
“大師的日記真的這麼寫?”筆者在清華圖書館特藏部找到了季老題簽的手寫體影印本《清華園日記》,該書及另一本《季羨林自選集:紅》中,的確收錄了“這些混蛋教授……考他娘的什麼東西”和“我隻希望,能多X幾個女人(X代表臟字,下同——編者注)”的內容。
通讀《清華園日記》,一方面作者的愛國、勤奮、務實、不信謠等優秀品質躍然紙上,另一方面針對老師、同學和知名人士的不雅不敬之語也赫然在目。梁實秋曾說:“如要罵人罵得典雅,則首先要在罵時萬萬別提起女人身上的某一部分,萬萬不要涉及生理學范圍。”按照文明用語的要求,季老日記中那些“媽的”“他娘的”等罵人的話,確可被視為“粗口”。
考察《清華園日記》的寫作時間,季老還在清華讀大三和大四,當時“是一個20歲剛出頭的毛頭小伙子”。他曾這樣回憶那段日子:“時日兵迫城,校內逃避幾空。大考延期,百無聊賴。”日記中的偏激之詞和不雅之語確有其特殊背景。
季老曾說:“我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那麼,一旦變成公開的出版物,其中的“粗口”是否需要稍作處理呢?他謝絕了“做適當刪減”的建議,希望“把自己活脫脫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他認為,“在某一階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頗,甚至錯誤,決不應加以掩飾,而應堂堂正正地承認。”他還引用《論語》中的話自況:“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表示願意做一個這樣的“君子”。由此可見,季老雖未像盧梭那樣,用“懺悔錄”為自己的作品命名,但對年輕時的思想和感情確有反思。
但是,也許季老不會想到,這些“一字不改”的日記出版,在給他帶來“真性情”贊譽的同時,也讓別人感到了“不舒服”。他的兒子季承在《那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一書中,批評他“對自己是絕對肯定的,他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並直言“我讀了之后就有這個感受,不太舒服”。他還認為:“日記出版恐怕是挑選、節選的。”
與季承“不為尊者諱”的批評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社會各界似乎表現出十足的“寬容”——出版社不屑使用其他符號代替不雅不敬之詞,也不屑在公開出版物中加任何“閱讀提示”﹔一些媒體在人雲亦雲地對季老大贊一通“真性情”之后,並未進一步探討大眾傳播中的“粗口”對受眾的影響,有的媒體甚至用上了“勵志”的標題﹔一些網民則在“集體狂歡”中,表現出強烈的“單向度”思維傾向,好像缺了“粗口”就不是“真性情”,“滿嘴仁義道德”必定是“滿肚子男盜女娼”。
對此,人民微博網友“六月初一”批評道:“一群叫好的人這輩子也隻能干捧臭腳的事了。”山東的一位中學高級教師李玉柱在博客中質疑:“這種把大師抬出來反對考試的做法,是斷章取義,更是大師用心的曲解。”也許那些隻看到季羨林日記中“粗口”和“真性情”的“哄客”們忘了,胡適日記中也有一連幾天“打牌”的記錄。但季羨林之所以是季羨林,胡適之所以是胡適,是因為他們在不斷的反思中超越了自己。不加思考而一味炒作的做法,恰如微博上流傳的一個段子所說:“你在找樂子,人家在成功。”
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認為,由於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和各種傳播媒介的操控,人們逐漸喪失了“內在的自由”而淪為缺少合理批判社會現實能力的“單向度的人”,無法對社會進行否定性的思考。也許,在這個各種思潮目不暇接的多元化時代,警惕“單向度”的思維方式,保留理性質疑與批判的能力,才是人們應有的“真性情”。(王君超)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