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新聞畫報》
北京城外——由戰地記者發回的一幅手繪場景。
此時,日軍越過鴨綠江,威脅旅順,劍指北京城。北京城外,傳令兵將日軍入侵的消息傳到北京。
▲1894年8月4日
《倫敦新聞畫報》
東亞戰爭一觸即發,正在駛往仁川的高升號運兵船上的情景。
1894年9月15日
《哈珀斯周刊》
中國揚武艦進行軍事演習。
1894年12月1日
《圖片報》
中日軍艦比較之日方戰艦。
本報記者 路艷霞 實習記者 徐顥哲
120年前的7月25日,飽含屈辱的中日甲午戰爭爆發。
當2014年7月25日即將到來時,一本名為《甲午——120年前西方媒體的觀察》的書出版在即。當時的西洋老報紙是如何報道這場戰爭的?該書力圖為人們審視那段歷史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該書的作者是幾位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他們為把塵封的事實“挖”出來,在繁忙工作之余,曾奔赴世界各地找尋老報紙,並為此組成“萬國報館”興趣小組。自稱不是專家的他們,要帶給讀者怎樣的發現和思考呢?
目標出現在諾丁山古董街
2012年夏天的一個周末,倫敦諾丁山古董街像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一樣熱鬧。媒體人田彤利用報道倫敦奧運會的間隙,順著人流一家家小攤仔細地看過,直到他在一家小店與一堆老報紙不期而遇,才像釘子一樣被死死地“釘”住了。
田彤一直對1911年前西方媒體如何報道中國非常著迷,當他不斷翻動著落滿灰塵的《倫敦新聞畫報》的時候,一幅幅版畫瞬間抓住了他:中國士兵臉上驚恐的表情、正在疾馳當中的戰馬、中日兩國的戰艦……空氣中飄浮著翻動老報紙的聲音,田彤意識到這些聚焦清末中國的老報紙所擁有的巨大價值,鴉片戰爭、中法戰爭、洋務運動、甲午戰爭、庚子賠款、辛亥革命,大的事件這些報紙幾乎全有報道。沒有猶豫,他一下子買了三十多份英國老報紙。
把老報紙背回家,田彤的周圍很快聚集了一群有老報紙情結的朋友。他的發現令大家群情激奮,也讓這群人找到了忙乎的方向。2012年夏天,“萬國報館”興趣小組就這樣誕生了,組員有高校教師、大學生、媒體人、外交官等,共有17個人。
尋找西方老報紙上“清末中國”報道的努力還在繼續著。在美國紐約,田彤的朋友王昱幾乎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舊書店﹔而在法國巴黎,他從二道販子手中,“截獲”一批從圖書館、藏家手裡淘汰下來的老報紙。“和英國報刊比,法國報刊印刷比較差,但彩色圖片很多,有些還是手工上色的。”田彤說。
真正的轉折出現在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去年秋天,王昱還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因此擁有哈佛人的“特權”——可以自由翻看圖書館收藏的一百多年前的報紙。那個“世界”令人震撼,以致於王昱花了一個月,不斷把老報紙從報架上取下再放回。“我查閱了一百多年前的所有老報紙,知道和中國有關的報道到底在哪一張報紙上,具體在哪一天、哪一版。”王昱說,他還利用圖書館的微縮照片和網絡,擴大自己的尋找目標。
除了英、法、美老報紙,田彤又利用媒體人的便利,請各國的朋友幫忙收集資料,並親赴俄羅斯、日本搜羅。
但資料收集並不是所有時候都那麼順利。1894年11月21日,日軍在旅順進行了大屠殺,《紐約世界報》記者克裡曼(James Creelman)的報道發回紐約后,由普利策親自編輯刊發,那期報紙也因此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王昱遍尋波士頓、紐約的各大舊書報刊店,均未找到那期報紙的原版。不過,他最后在哈佛圖書館找到原報紙,隨后翻拍了下來。1896年9月2日,李鴻章在接受《紐約時報》記者專訪時,批評中國報紙的“編輯們不願將真實情況告訴讀者”,這期報紙也未找到原版,最后也是王昱在哈佛翻拍的。
收集來的老報紙最終聚齊了,田彤和朋友統計了一下,這些老報紙主要有英國的《圖片報》、《倫敦新聞畫報》,法國的《插圖報》、《小日報》、《小巴黎人報》,美國的《哈珀斯周刊》,另外還有部分日本的浮世繪以及俄國的《田野》周刊。這其中,報道了甲午戰爭、庚子賠款的老報紙最多,與甲午戰爭有關的有300多份,與庚子賠款有關的有200多份。田彤說,因為“甲午”主題的報紙居多,所以興趣小組把研究主題首先落在了“甲午”上。
半年翻譯300篇各國報道
“萬國報館”的幾位志同道合者從未奢望過出一本正式的書,“一開始只是想把搜集到的老報紙翻譯出來,出一本這個圈子自己看看的小冊子而已。”田彤如是說。
即便如此,小組成員幾乎全部投入到老報紙的翻譯中。田彤給團隊定下一個原則:百度有的和其他書上有的,基本不做摘抄,盡量原文翻譯搜集來的英、美、法、俄報刊中的內容。
事實上,翻譯過程中,最難的是對人名、艦名、地名的確認,因為當時各國老報紙很多都使用老法語、老俄語、老英語,和現在的用法有較大差異。“比如甲午戰爭后,‘三國干涉還遼’,‘俄國強佔旅順大連’,這些事件在當時的報道中稱呼旅順港為阿瑟港(Port Arthur)。”張偉說,這樣的例子很多,他們在翻譯過程中就得非常小心。
英語翻譯朱強是中國維和警察培訓中心教師,他回憶說,為了保証翻譯的准確性,字典、網上模糊搜索、跑圖書館,一樣不能少。在翻譯“Kosan”一詞之時,朱強用遍各種手頭資源模糊搜索,始終未能確定該地名是哪裡。“最后,我根據國家圖書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及《東方兵事紀略》等書,對鴨綠江戰役前后清日之間大小惡戰之順序,同時結合該詞語出現的具體環境(即位置在鴨綠江畔、九連城前),推測出此地應為‘虎山’。”
日語翻譯邢成也是個媒體人,對他而言,一些武器名稱的翻譯很費事,“比如,日軍的一款散射炮的名稱來自於德語,在多方查証后,我才終於確定准確的譯名為‘十門連珠格林散射炮’。”
俄語翻譯張亞遲和田彤是同事,他利用業余時間翻譯了兩期俄國《田野》周刊的相關內容,總計10頁。“對我來說,翻譯中最大的難題在於當時尚處於俄語文字改革之前,許多俄語字母與現在不同,讀起來就像我們的文言文。”張亞遲說,許多生澀詞語的用法他不僅需要查閱字典,還要向俄語系的老教授請教。3天能看完的內容,他花了20天的時間進行整理翻譯。
這中間還出現過翻譯不下去的情形。一位高校在讀研究生看到1894年12月美國《哈珀斯周刊》中刊登的《可憐的老中國》一文,深深刺痛內心。他為此專門給田彤寫了一封信,表示無法繼續翻譯工作。“我非常理解這位研究生的心情,因為當時各國媒體對中國報道的基調幾乎一致:隻有讓中國戰敗,才能讓中國醒來,進而讓中國打開國門面對世界,鮮有對中國抱有同情態度的。”田彤說。《可憐的老中國》最后由朱強接手,才得以翻譯完成。
“萬國報館”興趣小組總共花了半年時間,將300篇各國媒體報道,最終“轉化”為了中文。
西方媒體的“第三方”記錄
在三聯書店圖書編輯唐明星的辦公桌上,“萬國報館”興趣小組的心血已經變成了到處標著紅色修改符號的樣稿。大約再過10天,這本名為《甲午——120年前西方媒體的觀察》的書將面世。
正是唐明星說動了田彤他們出版這本書。唐明星說,目前國內有關甲午的書籍有很多,但並沒有像《甲午——120年前西方媒體的觀察》這樣從第三方視角進行觀察的。
唐明星的出版建議,讓這群中年大男孩們煥發出“當年熬夜備戰高考”的激情。從今年2月底開始,興趣小組開始了全書的編纂工作,“他們充沛的精力讓我驚訝,我記得有兩周這幫人常常通宵不睡。”唐明星說。
即將推出的這部書以圖為主,一共收入三百多幅當時登載在報紙上的版畫,而這些版畫均源自西方記者之手的攝影作品和畫師的速寫,同時配有當年西方記者的文字報道。
在大量的畫面中,慈禧太后、李鴻章、丁汝昌等清末中國重要歷史人物,以及普通中國民眾、中日雙方官兵都以非常逼真、生動的形式出現。浙江大學教授沈弘對西方老報紙研究了十多年,他說,19世紀末開始,《倫敦新聞畫報》等西方媒體以最快速度再現了世界各地的重大事件,其中就包括甲午戰爭。在他的印象中,西方老報紙對甲午戰爭場面以及江南制造局造大炮、造魚雷艇等場面都有大量圖片報道。“值得一提的是,早期派到中國來的都是畫家,他們既能畫也能寫,像《倫敦新聞畫報》常駐、特派畫家有六七個。還有在中國居住的商人、外交家,也常常會當場速寫,發回報道。”
西方媒體的報道細節豐富。1894年11月4日美國《哈珀斯周刊》載有《亞洲戰爭的故事》一文,作者為美國海軍總出納官,他從排水量、防護裝甲、火炮、時速等方面,對中日兩國戰艦進行了詳盡的對比和分析。1894年12月1日英國《圖片報》,則用整整兩版共18張圖片,對中日軍艦進行了詳盡比較。報道對日本浪速艦等9艘戰艦都有幾百字的詳盡介紹,還詳細刊登了經遠艦(King Yuen)、鎮遠艦(Chen Yuen)等9艘中國戰艦的圖片和說明,並有總結式的概述:“清朝戰艦在黃海海戰中遭遇勁敵,受到重創。實際參戰的14艘戰艦,除了6艘運兵船及6艘魚雷艇外,有4條戰艦被敵軍擊沉。”
不僅如此,諸多報道都在極力反思中國的戰敗。1895年2月13日英國《帕爾摩報》報道中稱:“中國士兵仿佛沒有思考過人生,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生,為什麼而死。”1898年1月15日美國《哈珀斯周刊》也在《中國的瓜分》一文中寫道:“中國曾經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它的聰明才智曾經讓當時的東方迅速進入文明時代。但是,從此它因循守舊、抱殘守缺,治理行徑與上古盛世所推崇的善道初衷漸行漸遠。較之於世界其他各大民族,中國人備受統治階級的盤剝與摧殘,終日為奴為隸,毫無尊嚴。”
老報紙就像一面鏡子
“這些老報紙就像是一面鏡子。”田彤說道,“一百多年前,正是中國與列強矛盾沖突最激烈的時期,也是報紙剛剛興起的時候,這些登有版畫的報紙好比今天的搜狐、網易,屬於當時的新媒體。”“新媒體”對中國了解的深入性以及對中國戰敗后的分析所呈現出的專業性,令“萬國報館”興趣小組感到震驚。
朱強說,他印象最深的有三篇文章——《可憐的中國》《滿清勝算幾何 中國前途何在》和《清軍有無反擊之力》。“三位作者分析了中國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清政府的墮落和蛻化、統治階層內部之間的不信任、清軍表現出來的外強中干等,其中很多東西,在今天看來依然值得反思。”
朱強說,按照相關報道,清政府規定本省的督撫必須要到外省去任職,這樣一來,他們和當地百姓很難產生共同語言。百姓有某種訴求的時候,督撫與他們因為各自方言的不同或許根本聽不懂,“師爺這個角色因此應運而生。所謂師爺,多數情況下擔當的是語言翻譯者和出謀劃策者的角色,很容易在百姓和‘父母官’之間引發不和諧。”督撫任期一到,很快調到外地,所以他們往往對當地的社會、經濟、民生、民風的了解並不深。
研究這些老報紙后,田彤對中外新聞制度也進行了一番比較。“甲午戰爭期間,日本共派出從軍記者114名,還有15名畫師、攝影師。此外,戰爭爆發后僅一個月,17名西方記者即獲得了隨日軍採訪的許可。相比之下,清朝政府拒絕外國記者隨軍採訪,拒絕外國武官隨軍觀戰,這使得國際社會隻能聽到日本一面之詞,國際輿論因此向有利於日本的方向傾斜了。”
田彤說,第三方寫出的報道,當然帶有各自國家的利益,但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客觀和有深度的。“對於李鴻章這個人,多年來國內的基調基本是負面的,而當時的報紙在對他進行詳盡報道的基礎上,卻給出了較為積極的評價。”
比如,1894年8月25日美國《哈珀斯周刊》報道稱,“除直隸省之外,清朝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軍隊,隻有在李鴻章管轄的省份,才有一支擁有現代化裝備、經過現代化訓練和武裝的軍隊。李鴻章代表著新大清的思想和理念。大清能為突如其來的戰爭做出准備,應該歸功於李鴻章不折不撓的毅力和強大的決心。”1896年7月26日法國《小日報》的封面人物正是李鴻章,此次報道聚焦李鴻章訪問法國,“每個與他交談過的人都對他贊佩不已,卻沒有從中找到任何重要的話題。這位衣服上系著水晶扣子的大人不願解開扣子敞開心扉……”
將西方老報紙關於甲午戰爭的種種報道詳盡介紹給讀者,田彤表示,“我們不是專家,也絕沒有推翻歷史教科書或者專家觀點的意思和態度。我們只是想提供一個新角度、一個新視角,讓讀者自己思考和琢磨。”
延伸
民間歷史研究
提供了多元視角
受訪者 歷史學家馬勇
從尋訪抗戰老兵和抗日遠征軍的“國家記憶”項目,再到“萬國報館”興趣小組,這些年來,民間歷史研究者通過努力,力圖讓過往的一段段歷史變得豐富和棱角分明。他們的研究結果,讓曾經干巴巴、說教式的歷史變得更容易接近,讓大眾對探究歷史真相充滿了興趣。
歷史學家馬勇從中發現了民間歷史研究者的獨特價值。“相對於專業研究者而言,他們完全憑自己的愛好、興趣去做研究。他們不像專業人士,‘著書都為稻粱謀’,為了完成指標。因此民間人士研究的學術價值和獨立性,應該給予充分肯定。”他還認為,民間學者選題的敏感性和執著精神,有時甚至在專業研究者之上。“歷史研究從來就可以多元化,從司馬遷開始,並不是國家給了‘社科基金’他才寫的。”馬勇說,歷史研究需要不同的看法,更需要民間歷史研究者的不斷加入。
“我一直關注這些研究者,但凡他們出書,找我寫序,我幾乎從未拒絕過。”但馬勇在支持民間歷史研究者的同時,也指出了他們的明顯缺陷,“民間研究者往往沒有經過專業化學術訓練,容易把好奇當成知識,常常會覺得自己有了重大發現。”馬勇認為,這是特別需要值得注意的事情。民間研究者不能把自己的一點兒發現,無限夸大,要謹守住“術業有專攻”,自己畢竟是外行,“你想想,在那麼多人跋涉了上百年的領域中,你說自己是突然發現,這怎麼可能呢?”
“每個專業都有自己的傳統,都有些基本的規范,所以民間研究者不能讓別人感覺到太偏移,還是要掌握學科已有的一些表達。”對此,馬勇建議,民間歷史研究者應和專業人士多進行溝通,保持謙恭姿態,或許才能彌補自身缺陷。 “悶起頭來自娛自樂可以,一旦要發表出書,相對專業的表達還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