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鐵凝的作品中,女性形象確實佔據著重要的地位,而且她對女性的書寫總是透露著時代心聲和文學魅力。1982年,鐵凝發表短篇小說《哦,香雪》,以清麗的筆調描寫一個淳朴農村少女對現代文明的向往。很顯然,鐵凝是在中國歷史的脈絡中來表現鄉村女性的心理,表現她們生活變化的痕跡,彰顯了一個鄉村女性自然流露出的現代意識,和對現代生活的向往。而另一個落后的女性鳳嬌則被時代意義忽略了。今天我們從文學意義上,從對女性生命存在的本真性與命運的真實性上來看,則顯示出另一種意味。那是女性與時代、社會不能達成同一的永遠內在的自我,本真的也是與社會相異的自我。
刻畫女性敏感的心靈世界,這是鐵凝始終懷有的藝術興趣。從香雪開始,鐵凝筆下勾勒了一個個女性形象,她們以敏感的內心世界感受著當代中國生活的變遷。1983年,鐵凝發表她的第一部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描寫一個開朗、直率的女中學生安然的形象。按傳統的眼光來看,安然有很多“毛病”,她最顯眼的標志就是喜歡穿那件沒有紐扣、帶一條纖巧的銀色拉鏈的紅襯衫。鐵凝對安然這個形象無疑是帶著贊賞的眼光來看的,她著力去刻畫這個紅衣少女身上那種追求美好生活的獨立人格,那種一往無前的精神。今天看來,這是新時期文學中較早關注青春少女成長的作品,可以匯入女性塑造現代自我性格的歷程。
鐵凝總是在歷史和文化中來表現女性,對於鄉土中國女性來說,這可能是更切合她們身份的女性意識。鐵凝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寫了《麥秸垛》和《棉花垛》這兩篇小說,后來又寫了《青草垛》。鐵凝深刻揭示了物質貧困中的女性依然具有的自我意識,及其背后所隱藏著的沉重的歷史壓力。這三篇小說無疑體現了鐵凝的女性主義立場。
《玫瑰門》是鐵凝最具有女性立場的作品。這部長篇小說以司漪紋及其外孫女蘇眉這一老一少兩位女性為敘事軸心,展開了歷史與現實交匯的女性生活史。司漪紋身上匯聚了中國傳統婦女的悲劇。《玫瑰門》以其獨特的視角,探討著中國女性的深刻悲劇,揭示女性如何成為傳統父權制的犧牲品,同時又為男性建構的歷史暴力所再度裹挾。在這一意義上,《玫瑰門》所揭示的女性的生存史無疑獨到而發人深省。
1992年,鐵凝發表《孕婦和牛》,這篇看似如水墨畫般的小說散發著清俊的詩意,然而,內在卻更有一種寓言的意味。這個並不識字的孕婦向放學的孩子要了一張白紙和一支鉛筆,她要把碑上的文字一筆一畫地描摹在紙上。在這裡,純粹的自然、農業生產與人類生育,如何與歷史文化結合,實在是一個深奧的問題。
當然,鐵凝小說的主導方面還是以非常委婉的筆法去書寫女性內心世界的豐富與微妙。《永遠有多遠》講述北京胡同裡年輕女性白大省的生活經歷。這篇小說更為深刻的主題,可能是寫出女性內在的自我,她們內心渴望成為另一個更具有女性生命意識,可以獲得愛欲自由的女人。小說寫出了一個女子與一座城市的古老傳統的關系,描繪出一個年輕女子的內心生活的質朴與雙重性,散發著濃重的懷舊情調,從而呈現出老北京依然留存的一種生活。
縱觀鐵凝的小說,她筆下的女性形象都有一種奇妙的素質,那就是渴望拋離身處的環境。從她最早受到批評的小說《灶火的故事》中的小蜂,到受到贊揚的《哦,香雪》中的香雪,以及安然、白大省、尹小跳……如此眾多的女性形象,都是如此奇特。在她們平常的外表下,掩蓋的是強烈的相異性,拒絕同質化。鐵凝筆下的女性形象,與她同時代的其他作家非常不同,她們如此鮮明地具有自己“脫序”的沖動,並且付諸行動,要頑強地成為“他者”。這使人想起孫犁的《鐵木前傳》。鐵凝對鄉村記憶的書寫,正是傳承了孫犁的神韻。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