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碑林中,最著名的是西安碑林和曲阜碑林,而曲阜碑林主要集中在三孔的五千多塊石碑上。三孔碑林的藏碑數量之大、史料價值和書法藝術水平之高自不待言,我們這裡要說的是,凡古代之石碑,一般是用文辭高古的文言文寫成,因為隻有這樣,才更與其傳之后世的立碑目的最為匹配。然而,恰恰是在庄嚴神聖的三孔石碑中,卻赫然出現了兩塊明代的白話文石碑,更為特殊的是,石碑上鐫刻的竟然是明代至高無上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和孔家兩代“衍聖公”的對話,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極為俚俗的白話文對話之間顯示出的巨大差異,使得這兩塊石碑的知名度絲毫不亞於曲阜的其他名碑大碣。
其中最有名的一塊,是立於孔府二大門裡的洪武年間的楷書白話碑,俗稱《朱元璋與孔克堅、孔希學對話碑》。碑文內容是洪武元年(1368)十一月四日早朝上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會見孔聖人五十五代孫“前衍聖公”國子監祭酒孔克堅、洪武六年(1373)八月二十九日與“襲封衍聖公”孔希學(孔克堅之子)的兩次談話,或稱戒諭。嚴格說來,該碑上的兩次談話記錄並非都是白話文,隻有朱元璋和孔克堅的談話記錄是白話體的,而他與孔希學的談話,用的則是十分庄重的古文體。大概是先入為主的緣故吧,這塊碑就被當地人稱為“白話碑”了。
讀著這塊石碑上的文字,我們幾乎絲毫感覺不到任何帝王的神聖與庄嚴肅穆,而像是讀一本明代小說的片段,又像是在觀看一部電視劇的情節,從其中的鄉音俚語中,我們仿佛能感受到洪武帝的音容笑貌和他與老臣交談時的隨意與坦誠。引原文如下,以饗讀者:
……聖旨:“老秀才,近前來。你多少年紀也?”對曰:“臣五十三歲也。”上曰:“我看你是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你勾當。你常常寫書與你的孩兒,我看資質也溫厚,是成家的人,你祖宗留下三綱五常垂憲萬世的好法度,你家裡不讀書,是不守你祖宗法度,如何中?你老也常寫書教訓者,休怠惰了。於我朝代裡,你家裡再出一個好人呵不好?”二十日於謹身殿西頭廊房下奏上位,曲阜進表的,回去。臣將主上十四日戒諭的聖旨,備細寫將去了。上喜曰:“道與他,少吃酒,多讀書者。”
其實在這段對話之前,還有一段插曲。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后,馬上要求孔克堅來南京朝拜。因孔克堅看不上這位出身農民的皇帝,就假托有病,派兒子孔希學去朝拜。此舉惹惱了敏感的朱元璋,他下詔給孔克堅說:“自己雖起庶民,然古人由民而稱帝者,漢之高祖也。爾言有疾,未知實否,若稱疾以慢吾不可也。”大致意思是,我是農民出身不假,但漢高祖劉邦也是農民出身啊!你說有病,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如果假托有病輕慢我,是絕對不行的。需要注意的是,這道聖旨可是一本正經的文言文。
其實朱元璋的很多聖旨也是用白話文寫成的,而這道文氣十足的聖旨,顯然有朱元璋顯示文採的用意。於是誠惶誠恐的孔克堅急赴京城面聖,才有了上述對話和后來三孔中的這塊白話碑。這段話被收錄在明代葉盛的《水東日記》卷十九之《孔氏父子奉上諭記》中,見証了此碑的真實性。結合上述同一石碑上鐫刻的朱元璋對孔希學的文言文戒諭和《明太祖集》的《建言格式序》考慮,我們不難產生這樣的聯想:朱元璋與孔克堅說大白話,只是為了表現其親民態度而已,換個角度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自由心態。無論是白話聖旨還是與他人的白話交談,只是賣個關子,如果你因此就斷定我朱洪武是個大老粗,我就文言一下給你看。於是同刻於一塊石碑上的與孔希學對話中,朱元璋的談吐著實讓我們刮目相看了。如他問孔希學的年齡,不再是白話的“你多少年紀也”,而是“爾年幾何”,而孔希學的回答也不像其父那樣遷就皇帝的大白話——“臣五十三歲也”,而是說“三十又九”。因這段文字較長,不便全引,但通過這一條對比,也足見洪武帝當時的文學功底和兩代衍聖公根據帝王的問話語體而採取的不同應答方式。
另一塊白話碑是立於明景泰六年(1455)的《孔維伸碑》,全稱為《大明文林郎曲阜世襲知縣孔君墓表》,該碑在孔林的明墓群南側,楷書1089字,其中詳載了明洪武七年(1374)朱元璋下旨在孔子后裔中舉“賢而有文者”任曲阜知縣的面試過程,其中的君臣對話,也是地道的白話文:“上曰:‘你曉的作詩麼?’對曰:‘臣頗曉。’上曰:‘頗曉即是曉的。禮部官,賜他紙筆,就以蔣山為題罷。’”
不可否認,早在元代就出現了一批白話公文法令碑,其中還包括所謂的《聖旨碑》,但三孔的兩處皇帝與衍聖公之間的白話對話碑,卻是明代僅有的。
□楊加深(本文作者為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副院長,系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