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之
如果說凱恩斯對古典經濟學的顛覆是一次劃時代的事件,那麼新古典主義統治了主流政策則意味著對凱恩斯的再顛覆。二戰后先鋒的德國戲劇導演持續將歌劇的舞台推陳出新,但是相對保守的觀眾並不十分買賬。國家大劇院從最早《圖蘭朵》等寫實主義的傳統制作起步,也偶爾邀請先鋒派的導演制作訪華如《蝴蝶夫人》,但主流逐漸轉向了新古典主義的路數,融創意、象征、寫意、抽象於保守寫實的元素之中,充分發揮舞台技術的潛力,目前看來《阿依達》是一座高峰。巧合的是,《阿依達》在威爾第的創作光譜中,也是嘗試把音樂置於情節之上的巔峰之作。
倘若隻滿足於第一幕、第二幕的輝煌布景和龐大的凱旋場面,第二幕結束后就心滿意足、打道回府,《阿依達》帶來的也只是一次普通的審美體驗。輝煌的舞台、壯麗的《凱旋進行曲》和芭蕾音樂並不僅僅是表演性的片斷,簡直是歌劇史上數得著的大場面,而國家大劇院超大規模的舞台和精良逼真的制作更為之增色。特別是導演的黃金團隊,弗裡杰利奧的舞台設計將尼羅河表現得栩栩如生,波浪起伏和太陽的光輝令舞台充滿埃及風韻。
但是,從第三幕開始,《阿依達》真正是一部細膩的歌劇,威爾第也用大段的獨白、二重唱和三重唱賦予了角色以生機。和慧號稱當代最好的阿依達,她的角色是威爾第歌劇中最賞心悅目的角色之一,擁有兩首極其重要的詠嘆調,還和每個重要角色都有二重唱,和慧展現出了所有的天賦和才華,是華人歌唱家的驕傲。充滿妒意的安奈瑞斯是威爾第創造的眾多重要的次女高音角色之一,她把不同的戲劇元素結合在一起,她和拉達梅斯的二重唱是歌劇中非常重要的對手戲場景,普魯登斯卡雅生動地詮釋了她的內心變動。男高音德·萊昂不辱使命,風格純正,嗓音到位。
特別需要贊美的是燈光,這是大師級的創意,也是新古典制作的靈魂元素。凱利是大劇院的老朋友了,是他將國家大劇院的燈光運用引入到國際先進水平,一下子從俄羅斯人上世紀70年代的審美跨越到了21世紀。不出意外,第四幕監獄圍牆倒塌、終場二重唱時阿依達和拉達梅斯升入天堂的場景都是他的燈光居功至偉,燈光成為了歌劇制作的靈魂元素。
如果隻寫到這裡,那麼這篇評論也只是普通的觀后感。追根溯源,《阿依達》是威爾第晚期非常獨特的異域風情的歌劇,正如一面棱鏡,折射出的是世界歷史滄海桑田的變遷。拿破侖1798年對埃及的侵略不僅帶回來方尖碑,更重新燃起了西羅馬帝國時期環地中海經濟交流圈時就已經十分密切的埃及和南歐的文化影響。就在威爾第創作《阿依達》前十年左右,偉大的安格爾完成了他的不朽油畫《土耳其浴》。而威爾第的《阿依達》則無可爭辯地將異邦情調推向了高潮,甚至他大約六年后創作的《奧賽羅》也將主角留給了摩爾人。一位政治強人——伊斯梅爾帕夏(Isma’il Pasha)委約威爾第創作了《阿依達》,這位埃及總督也是埃及歷史上的一位悲情領袖。曾幾何時,他領導埃及部分擺脫了《倫敦條約》的束縛,收回了一定主權,國家經濟蓬勃發展。他的政治宏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的國家不再屬於非洲﹔我們現在是歐洲的一部分。因此很自然,我們放棄了以前的方式,採用全新的適合社會狀況的新體系。”
不難理解,當他站在人生的巔峰時刻,為慶祝蘇伊士運河通航,決定在開羅興建全新的總督歌劇院,並委約全歐洲享有盛名的威爾第創作歌劇,是多麼驕傲自豪、躊躇滿志。要知道,1857年威爾第遁入他的鄉間農場,此時他早已功成名就,已經不需要勤勞創作了。1861年聖彼得堡皇家歌劇院的委約讓他譜寫了不朽的歌劇《命運之力》﹔1867年接受巴黎大歌劇院的委約,創作了法語版的《唐·卡洛》﹔1869年他為死去的羅西尼創作了《安魂曲》。能讓偉大的威爾第為埃及的最新成就創作一部歌劇,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為此,埃及人給威爾第的酬勞也高達15萬法郎,按照當時法郎的金銀復本位貨幣計算價值87斤黃金!然而不過短短數載,1876年埃及外債高達9400萬英鎊,司法、財政等主權被迫旁落,伊斯梅爾帕夏企圖依靠擴大棉花出口和外債,把埃及建設成為歐洲國家的幻想徹底破產,文明古國淪為了列強的半殖民地,帕夏大人的“脫非入歐”夢最終只是幻象。
歌劇是復雜程度最高、最具綜合性的舞台表演藝術,正如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前任總經理沃爾皮曾哀嘆的,歌劇是“最復雜的藝術”,歌劇院總經理是“世界上最難的工作”。當年的埃及,盡管有了點兒錢,可是連歌劇的布景也要從巴黎訂購,自己無法生產。普魯士和法國打仗,歌劇布景就運不過來。更不用說運營復雜的歌劇院、自己制作歌劇、推出歌劇季了。世界歌劇的版圖,令人吃驚地和大國崛起高度吻合。從威尼斯、羅馬到巴黎,從維也納、倫敦到紐約,從柏林到莫斯科,乃至上世紀70年代以來東京的崛起……當代全球歌劇版圖上最具歷史性的事件,莫過於中國歌劇的整體崛起。不到十年時間,從無到有,國家大劇院制作出一批高質量的歌劇,培養出一批台前幕后的歌劇人才(劇院台前幕后幾百個不同工種,不可謂不復雜),凝聚了一批國內外的頂尖藝術家,如此成就,即便有后發優勢的成分,也可謂空前。不談已經達到世界一流水平,至少正在朝著這個方向蹄急步穩地邁進。四大文明古國,在這個版本的《阿依達》中兼有其三。古代埃及的故事,近代埃及靈光乍現時期的委約作品,而今天的埃及,不管是垂垂老矣的穆巴拉克還是軍事強人塞西,都無法提出綱領性的民族復興的宏圖。印度大指揮家祖賓·梅塔,驚嘆於年輕的大劇院管弦樂團的高素質和大劇院高水平的硬件設施,也流露出羨慕之情,哀嘆印度之不及。
攝影/本報記者 崔峻 供圖/國家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