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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曹禺心靈獨白的外化 超意識形態存在

2013年09月11日09:39    來源:天津日報    手機看新聞
原標題:《雷雨》:曹禺心靈獨白的外化 超意識形態存在

  由於長期從事教學工作,逐漸形成我的文本主義的學術理念,願意從藝術家創造的藝術世界認識作家﹔願意從作家給人類情感世界帶來的藝術啟示和貢獻來評定文本的藝術地位,這一理念應當說是很多文學教師走的道路,也是可以行得通的。因為文本幾乎都是藝術家心靈獨白的外化,都是他人生體驗的印痕,也就是說唯有文本才能真實地反映作家的內心世界,而他的生平傳記乃至“談話錄”一類,並不一定就能揭示其心靈的真誠。今天,當我們已進入二十一世紀,在面對曹禺先生的經典劇作《雷雨》時,無論是作為“場上之劇”,還是經典紙本,我都一直把它視為曹禺給我們留下的精神遺囑。

  歌德在談到莎士比亞的不朽時說:“人們已經說了那麼多的話,以致看來好像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可是精神有一個特性,就是永遠對精神起著推動的作用。”作為一部不朽精神產品的《雷雨》,歷史已証明,八十年來仍然對我們的精神和思維空間起著拓展的作用。作為《雷雨》的“同齡人”,我還是有話要說的。

  感謝我的師弟、現代文學史研究專家劉家鳴先生,恰逢其時地給我復印了兩份材料,一是曹禺的《雷雨》序﹔一是1979年9月曹禺接受王朝聞先生的訪談,后來發表在當年的《人民戲劇》上,即《曹禺談〈雷雨〉》。后一篇雖然已是“文革”三年后了,但我們仍可看到曹禺被扭曲的靈魂,他幾乎仍然用“左”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舊作”。然而感謝他畢竟用自序的形式,在八十年前為我們留下了他寫作《雷雨》時真誠的心靈自白。今天,在我捧讀這篇序文時,我竟然徑直地把它看作是一篇現代啟示錄!一位天才的劇作家,在不受外界干擾,能敞開心扉地對自己的創作進行極為坦蕩的解剖。於是我在結合過去數十遍觀賞舞台上的《雷雨》演出時,所聆聽到的心靈話語,現在又一字一句地重讀先生的自序,舞台與案頭的結合,讓我進一步看到一顆活潑潑的熱烈的靈魂。他的一句“我是我自己”,就震撼了我的心!他告訴我們,他不再是個“渺小的自己”,而是一個崇高的靈魂。所以,他坦誠地否認了他是易卜生的信徒,他還直言沒有“故意模仿誰”,也沒有“一縷一縷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線”!這種自信充分証明,曹禺的《雷雨》絕對是他個人的獨創,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曹禺的自序還提供了他寫《雷雨》和演出后的反映的第一手真情。當人們說他的劇作是“暴露大家庭的罪惡”時,他竟無奈地說,他可以“追認”此說,但他還是申言,在三年前提筆時“並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什麼”,因為他“不能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於是他如此明快地說出了他的非凡的認知生活與解剖靈魂的話語:

  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對我是一種神秘的吸引,一種抓牢我心靈的魔:《雷雨》所顯示的,並不是因果,並不是報應,而是我所覺得的天地間的“殘忍”……如若讀者肯細心體會這番心意,這篇戲雖然有時為幾段較緊張的場面或一兩個性格吸引了注意,但連綿不斷地若有若無地閃示這一點隱秘——這種種宇宙裡斗爭的“殘忍”和“冷酷”。

  於是他明白無誤地說出了他自己的哲學——“我的情感強要我表現的,只是對宇宙這一方面的憧憬”!

  噢!原來曹禺在八十年前就有了這種對命運、對人生、對心靈的宏觀視角!然而這一切其實仍然是他的偉大的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他是“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因為他深切地感到了“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

  從前,在“左”的路線下,曹禺的序及其劇作一直被視之為人性論之標本,是典型的唯心主義。“命運”、“悲憫”竟然成了心靈之域的罪!今天,人們不僅對人性論有了正確的認知,最主要的是,八十年前,天才的具有超常智慧的劇作家已經讓我們看到了他的“超越意識”。他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經看到文藝不僅僅是生活的簡單的摹寫,原來文藝更有著象征意味。應當說,這是一種質的超越,即文藝的象征論對文藝反映論的超越。曹禺《雷雨》的得意之筆和私心所淑正是他自己所說的“象征的魔力”。

  難道不是嗎,我們整整經歷了跨世紀的八十載歲月,《雷雨》之於我們,即劇作與欣賞者之所以能建立起超越時空的審美聯系,正是通過“象征”的橋梁達到的。那些舞台上“寫實”的劇情和幾個活生生的人物在大幕落下后,都會悄然隱退﹔然而“表現”的象征卻積澱在無數人的心靈深處,我想這才是《雷雨》的不朽生命力之所在。因為每個觀賞者“解”與“不解”的是命運之神,是宇宙之謎,是心靈的不可言說,因為雷、雨就是象征!

  在我看來,從主體的審美結構看,凡不朽之作都包含三個層次:即表層是各種形式美因素及其所喚起的意象﹔中間層次是意象所指示的歷史的社會的內涵﹔它的深層結構則是超越時空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深刻意蘊。也就是說,當一位作家在作品中超越了題材自身的特定時空意義,揭示出某種普遍性的哲理內涵和心理內涵時,這個作品就獲得了題材之外的某種象征意味,這種意味就會在世世代代的觀賞者心目中成為某種象征的形式而被吸納,觀賞者就會以自己的不同心境和處境而代入不同的經驗內容。我想,這種具有象征意味的哲理內涵,就是《雷雨》已達到的意蘊。《雷雨》的代代流播,它的不朽的哲思,正是這種超越題材又超越時空的象征意蘊,才起著永恆地激活其生命力的作用。

  進一步說,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都具有兩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種具體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它又是超意識形態的抽象形式,即一種符號。《雷雨》的藝術魅力之生成,其秘密正在於審美欣賞過程中做出的觀念性向符號性轉化的過程。《雷雨》能達到這種藝術效應,乃是因為天才的劇作家擺脫了對題材的膚淺的世俗功利觀的羈絆,他絕然沒有簡單化地把他的人物劃分為正反面人物,而是讓自己的審美思辨超越題材的表面的特定的時空意義,即超越題材的直接現實性——大家庭的罪惡,這在他的長序中說得極為分明:第一,他沒有“有意識地匡正和攻擊什麼”,他的初衷只是“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因為他是“發泄著被抑壓的憤懣”,“逗起我的興趣的”,只是“一種復雜而又原始的情緒”。這是曹禺述說自身創作時的激情和沖動,這非常符合文藝創作的規律。第二,“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乃是對作者的一種“神秘的吸引”、“一種抓牢我心靈的魔”,“《雷雨》的降生是一種心情在作祟,一種情感的發酵”,甚至自己都認為這是不可理解的莫名的愛好。第三,談到他對自己筆下的人物,他認為不是恨便是愛,一切都是走向極端,“代表這樣的性格是周繁漪,是魯大海,甚至於周萍,而流於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著妥協、緩沖、敷衍便是周朴園,以至於魯貴。但后者是前者的陰影,有了他們,前者才顯得明亮。魯媽、四鳳、周沖是這明暗的間色,他們做成兩個極端的階梯”。當你細加品味曹禺的這些繹解,你會發現他絕然排斥劍拔弩張的沖突,恰恰是在“調合”中深深的思考。曹禺反復申明的就是:“這篇戲雖然有時為幾段較緊張的場面或一兩個性格吸引了注意,但連綿不斷地若有若無地閃示這一點隱秘——這種種宇宙斗爭的‘殘忍’和‘冷酷’。”這裡說得何等分明:實者是人物間的那些戲劇性沖突,而虛者則是曹禺苦苦追尋的宇宙中冥冥的“殘忍”和“冷酷”。於是,下面寫出了我已引用過的關鍵語:“我的情感強要我表現的,只是對宇宙這一方面的憧憬。”這就是我們反復說的象征意蘊,即曹禺在劇中給予我們的“隱喻”和“暗示”。寫到這裡,我們在看《雷雨》時,是不是就很容易聯想到契訶夫劇作中的“潛流”?“隱喻”與“潛流”往往殊途同歸,他們追求的都是心靈的底蘊,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味”。所以我認為,如要搬演《雷雨》必須探尋到這心靈底蘊,因為它既是寫實的,更是寫意的,它是“反映”的,更是“象征”的。

  《雷雨》的不朽生命力,來自於過於早熟的天才劇作家的生命體驗,來自於他的心靈感悟,來自於他對人生況味的不斷咀嚼。正如叔本華在他的名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所說:“意識著一切生命的痛苦,不只是意識著自己的痛苦。但是必須由於自己本人經歷的痛苦,尤其是一次巨大的痛苦,才能喚起這樣的認識。”曹禺正是經歷過這種生命的痛苦,所以才能意識到一切生命的痛苦。具體到曹禺的創作歷程,他始終思考著這種生命痛苦的如何升華。果然,智慧超群的劇作家,終於用《雷雨》充分表達了他的“智慧的痛苦”。

  魯迅先生在《從諷刺到幽默》一文中說:“他所諷刺的是社會,社會不變,這諷刺就跟著存在。”現在我們不妨套用魯迅的名言,如果這社會還有那麼多的殘忍和冷酷,那麼曹禺作為留給后人的禹鼎的《雷雨》,其隱喻就會永恆地存在,並使后世的魑魅在它面前而無所遁其形。殘忍和冷酷是我們永遠詛咒的惡德。

  前賢有言:美學研究到壯美,境界乃大,眼界始寬﹔研究到悲劇美,思路始廣,體驗乃深。信哉斯言。(寧宗一)

(來源:天津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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