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俄國作家契訶夫逝世110周年,110年前,契訶夫因病到德國巴登維勒療養,並在當年7月15日去世。
契訶夫被稱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他一生創作了七八百篇短篇小說,善於從日常生活中發現具有典型意義的人和事,通過幽默可笑的情節進行藝術概括,塑造出完整的典型形象,以此來反映當時的俄國社會。評論家稱,他的小說:“再現了小人物的不幸和軟弱,勞動人民的悲慘生活和小市民的庸俗猥瑣。”
短篇小說大師凱瑟琳·曼斯菲爾德說道:“我願將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換取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契訶夫自己也曾預言他的作品將永久地擁有讀者,如今看來,這個預言並非空言。契訶夫曾經作為反抗沙皇暴政的作家,在中國一度風靡,令人意外的是,對於這一重要的紀念日,國內出版業反響平平,在被稱為“加拿大的契訶夫”的門羅一口氣推出8個中譯本的同時,契訶夫的書依然靠多年前的譯本在支撐局面。一方面是重視“嚴肅文學”的呼聲嘹亮入雲,另一方面是出版業漠然以對,是契訶夫過時了嗎?是他已經被開除出“嚴肅文學”的領域了嗎?還是我們說的“嚴肅文學”只是一個商標?
著名學者、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童道明說:“開放以來,中國人的文學閱讀更重視西方文學,然而西方文學界,卻非常重視19世紀的俄國文學。在2007年春天,來自英美等國的作家應約薦舉他們最喜愛的十部文學作品,有125位作家參與其事,有544部作品榜上有名,托爾斯泰作品第一,契訶夫小說名列第九。”
做一個有精神追求的人
北京晨報:今年是契訶夫去世110周年紀念,但似乎沒引起太多反響,這是否意味著契訶夫已經過時?
童道明:契訶夫的作品,往往不是寫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在他的作品中,常常沒有什麼正面人物、反面人物,而是從一個個鮮活而又幽默的故事裡,反映一個群體的生活,以及他們和社會的關系。如果用最簡單的話來表述契訶夫創作的主要意義,那就是,契訶夫不厭其煩地要讓人知道,人應該做一個有精神追求的人。當一個社會中物質開始逐漸豐富,人們能夠吃飽穿暖的時候,仍舊在痛苦,這種痛苦並非來自於物質的貧乏,而是精神世界的痛苦,來源於社會對人的壓迫。
北京晨報:現代人生活在現代性的困境中,還有必要去讀契訶夫嗎?
童道明:契訶夫生前的名聲並不是很大,他的戲劇隻有一個劇院在演,但是去世100多年之后,他的聲譽比當初高了不知多少倍,原因就在於他的作品是現代性的,他在現代性之初,就發現了現代性中隱藏的種種隱憂,直到今天,他的作品所反映出來的東西,依舊在我們的身邊,他永遠不落伍。
2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短篇小說家門羅,被譽為加拿大的契訶夫,在中國,短短時間裡就出版了許多本門羅的作品。然而,真正的契訶夫作品,出版得卻遠遠不夠。
錯過契訶夫,是這個時代閱讀的遺憾。童道明說:“契訶夫的作品是值得閱讀的,它永遠都不過時,也永遠都在映照著人們的內心和精神世界。”
契訶夫表達了人類的痛苦
北京晨報:在傳統語文課本中,契訶夫似乎是個“革命小說家”,似乎與我們當下生活無關?
童道明:很多人說起契訶夫,常常會想到他是一個小說家,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偉大的劇作家,這是需要注意的一個問題。大約在上世紀50年代,契訶夫的作品首先得到了西方的重視,那個時代正是西方現代派戲劇崛起的時代,以荒誕派為代表。主要的特點是表現人們源於精神世界的痛苦,源於社會壓迫所產生的痛苦,這樣的戲劇中沒有正面人物,也沒有反面人物。后來人們追溯它的源頭,發現原來契訶夫早就開始這樣創作了。
北京晨報:發現精神世界苦痛的價值在哪裡?
童道明:實際上他的小說和戲劇,都有這樣的特點。作品中的人物,吃得飽、穿得暖,但是仍舊痛苦,這痛苦源於環境對人的壓迫,源於精神追求的缺失。可以說,在那樣一個現代性剛剛開始的時代,這個發現是非常了不起的。實際上,半個多世紀以來,排演最多的戲劇作品,一個是《哈姆雷特》,一個就是契訶夫的《櫻桃園》,這也証明了契訶夫作品的價值。中國開始重視契訶夫戲劇,大約是在2004年契訶夫逝世100周年的時候,當時是北京國際戲劇節,主題就是“永遠的契訶夫”。
成為契訶夫那樣自由的人
北京晨報:在我們的意識中,談到契訶夫,常常會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激進的,勇於反抗暴政的作家。
童道明:這其實是一種誤解。相比較19世紀的其他俄國作家來說,契訶夫是很溫和的。他並不非常激烈,他更善於挖掘人性本身的問題,而不僅僅是一個革命作家。托爾斯泰、高爾基都非常喜歡契訶夫,高爾基曾說,“每一個來到安東·契訶夫身邊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希望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是他自己”,他在回憶錄中也曾說他想成為契訶夫那樣自由的人。
北京晨報: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誤解呢?
童道明:其中有歷史的原因,同時也有當時整體環境的原因。19世紀的文學批評家,許多都非常激進,最善於從作品中表達那些反抗的身影,種種原因之下,使得許多人產生了契訶夫是一個激進作家的誤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我曾經編過一本《閱讀契訶夫》,其中收錄了很多以前在國內知名度不是很高的作品,其實就是想扭轉人們對於契訶夫的認識,讓人們認識到,契訶夫是一個更加開放的作家。
要懂得惜別櫻桃園
北京晨報:您曾在文章中寫道,“謝謝契訶夫”,在一個多世紀以后,閱讀契訶夫,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的感動?
童道明:真正的經典總是在隨著時代一同前進的,它永不會過時。比如說《櫻桃園》,對它的解讀,幾十年前后是完全不同的。當初認為《櫻桃園》是一部反映傳統和現代交替時代,社會階層變動的作品,但是隨著人類本身的前進,《櫻桃園》的意義也產生了變化。實際上在今天看來,《櫻桃園》就是一個巨大的象征。
北京晨報:什麼樣的象征?
童道明:比如說,上世紀50年代,北京大拆大建,很多古老的建筑被拆掉,馬路被拓寬,新的樓房建起來,絕大多數的北京人無動於衷,隻有一個北京人在哭泣,他就是梁思成。當時的人們不理解梁思成,覺得這是時代的進步,生活的變化。但是今天再回頭去看,就會覺得梁思成確實非常了不起。前兩年南京地鐵和法國梧桐之爭,也証明了人們的思維在變化。這個時候,再看《櫻桃園》,就會發現,它啟發我們要懂得多愁善感,要懂得在復雜的、熱乎乎的感情世界中徜徉,要懂得惜別櫻桃園。
契訶夫寫的都是當代題材
北京晨報:也就是說,即便在今天,他的作品依舊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童道明:是的。比如說契訶夫有一篇著名的作品《苦惱》,講一個失去兒子的車夫,總是想跟人傾吐他的悲傷,但卻無人理會。這個作品反映的其實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人們不願意去了解別人的痛苦。魯迅先生的《祥林嫂》寫的其實也正是這種隔膜。所以說,契訶夫許許多多的作品,雖然都是寫於一個多世紀以前,但卻都是當代題材,他永遠不落伍,總是能夠擊中人性中最脆弱的部分。
北京晨報:似乎現在契訶夫作品出版得並不多,在您看來是什麼原因?
童道明:也不能說不多,當然可能和一些熱門的作品不能比,但這樣的經典出版確實應該更多一點,讓人們更了解契訶夫和他的作品,使人們知道,在19世紀文學中,契訶夫那種對人本身的關懷,對於精神世界的探究,是非常重要的,也讓人們知道,還有這樣的作品可以去讀。據我所知,今年下半年,會有一批契訶夫的作品出版,比如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版《契訶夫小說全集》,上海譯文出版社要出版《契訶夫戲劇全集》等。
如何去讀契訶夫
北京晨報:今天的人如何讀契訶夫,或者哪些作品值得一讀,您有什麼建議?
童道明:契訶夫自己曾說過非常喜歡《大學生》,這是一部寫人類歷史和情感綿延的作品,講目不識丁的婦人,聽大學生講一千九百年前耶穌受難的故事,並為之落淚。此外,現在對於契訶夫作品的研究中,把《苦惱》作為契訶夫作品非常重要的一個節點性作品,在這之前,契訶夫的作品更多是幽默小品,在這之后,契訶夫更多開始描寫人性,描寫人類精神深處的那些東西。再如《套中人》,每個時代都有套中人,今天依然如是,因此也很值得一讀。
北京晨報:有沒有在今天仍舊非常有現實感的作品呢?
童道明:契訶夫的作品非常多,有幾百部,如果有心,可以慢慢細讀。當然也可以挑選一些比較經典的,比如《大小瓦洛佳》,在作品中,作者把苦澀的人生寫得非常有趣。再如《寶貝兒》,寫一個沒有自己獨立意志、沒有主見的女人,她一生所關注的都是出現在她生活中重要男人所關注的事務,嫁給鐵匠,就抱怨農夫的吝嗇和麻煩,后來嫁給農夫,又抱怨富人不義等。托爾斯泰非常喜歡《寶貝兒》,曾經當面表揚,覺得寫得太精彩了。結果契訶夫很尷尬,因為契訶夫在幽默中其實對主人公有批評態度,托爾斯泰沒有看出來。
晨報記者 周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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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眼中的契訶夫
●林語堂:我認為一個人發現他(契訶夫)最愛好的作家,乃是他的知識發展上最重要的事情。
●托爾斯泰:您很清楚,我討厭您的劇,莎士比亞是個爛作家,可我認為您的劇比他的還要爛。
●海明威:看了契訶夫的小說再讀惠特林·曼托斯的作品,就像看了一幕精彩的演出又看到一位蹩腳的老太太故作天真地扮演少女一樣難過。
契訶夫寫過的那些句子
●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只是因為不幸的人們在默默地背負著自己的重擔。一旦沒有了這種沉默,一些人的幸福便不可想象,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
●不能用溫和語言征服的人,用嚴肅的語言更不能征服。
●把文學的職能縮小成為搜羅“珍珠”之類的專門工作,那是致命打擊。
●真正的善,是沒有的,也不會有﹔因為先得有完人才會有真正的善﹔而所謂完人,卻是邏輯上的荒謬。
●冷漠無情,就是靈魂的癱瘓,就是過早的死亡。
●大學能培養一切,包括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