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光社
庄子所描述的“逍遙游”是一種審美境界,因為隻有在審美領域,思維創造才有最充分的自由。“游心”的理念又為藝術創造指示了一條前景無限美好的道路,具有與儒家文藝觀迥異而又互為補充的特點:“游”之境無己、無功、無名,擺脫了社會功利和政治倫常的羈縛,為暢神適己、自然沖澹、蕭散超逸的藝術拓出廣闊的天地,其回聲在中國藝術史上傳響不絕,清越悠遠、沁人心脾。不必歌功頌德,不需繁文縟節,消釋了憤懣怨尤……有的是夢回神游,心物交融,天籟自鳴,閑適逍遙,恬淡靜穆……
一
在《逍遙游》中能作“逍遙游”的不是鯤鵬,不是宋榮子、列御寇,也不是“猶有蓬之心”“拙於用大”的惠子,他們都是有待的,除了理念化的天人、神人、至人、真人、聖人之外,或許隻有冥想中的庄子自己才能“逍遙”。《逍遙游》整篇描述的就是他心靈的一次游履!
這次“游心”中,出現了圖南的鯤鵬,有冥靈、大椿長壽的傳聞,有蜩和學鳩的議論,能聽到上古許由拒絕堯讓天下的對話,隨著堯的視野和感受去領略了藐姑射山神界,還有層出的寓言故事——有宋人到越國做帽子買賣失敗,有以不龜手之藥的專利立功受封者……
“游”自然是輕鬆超逸的。《庄子》的筆觸靈動縱恣而辛辣,有憑空虛構的大鵬圖南、列子御風,有對“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者的譏刺,而勸惠子攄大瓠為大樽浮於江湖近於調侃,狸狌的東西跳踉終入網罟則是冷嘲……
哲人的“游心”很多方面與藝術思維是相通的。庄子哲學是批判的哲學,也是開放的哲學﹔是藝術的哲學,也是哲學的藝術﹔折射出難為凡庸理解的孤獨和理想與現實矛盾的痛苦。庄子之“游”的核心是對自由和超越凡俗的追求,取向於精神和思維境域層次的提升和原創力的解放,在藝術領域有最適宜的發展空間。
二
“逍遙游”的內涵中有智者樂為的輕鬆自在。如果從善待生命、寬鬆解脫上去理解游戲人生的主張,藝術活動也就是一條釋放智慧生命原創之真力、宣泄憤懣積郁、自我調節放鬆的渠道。就庄子之“游”而言,是哲學思考的表述,也是一種游戲和藝術創作,而且宣示了一種藝術創造的機制。
古代士人多因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劇烈而難以釋懷,命運多舛、飽受摧折的才智之士常常在《庄子》的啟示下獲得解脫。蘇軾在《答黃魯直書》中說:“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游,非獨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雖如軾之放浪自棄與世闊疏者,亦莫得為友也。”完全是運用《庄子》的話語自我解嘲。烏台詩案之后,蘇軾的心靈顯然得到庄學的撫慰和啟迪,對社會人生有了新的理解。思想和藝術境界的提升,創造熱情的高漲和投入的加大,迎來了創作高峰時期,否則怎會有《念奴嬌》“大江東去”的豪情,前后《赤壁賦》的曠達……其實古代的才藝之士得庄學之助從挫折、傷痛、苦悶、失望中走出的又何止蘇子而已!
三
中國古代士人從事繪畫,大多以暢神自娛為目的,模山范水之作尤其如此。出現很早的“暢神”說與“游心”即有所通同。南朝宋宗炳是早期山水名家,自謂“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畫山水序》),老有“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之嘆而“圖之於室”(《明佛論》)。其“臥游”隻能是心游。唐以后,山水畫受士人重視的程度更遠勝於人物畫,從講究“活態”而至追求“活心”,以“游於四海之外”的視野和精神境界探求萬物的生機和靈趣。惲南田《畫跋》同樣祖述其旨:“鑿鴻濛,破荒忽,游於無何有之鄉,然后溪澗桃花遍於象外。”(《甌香館集》卷十一)
個體意識的覺醒使庄子貴獨。書法追求精神境界和個性的展示與“游”中的貴獨也不無聯系。《大宗師》說聖人在體道中有“見獨”的高境界。《在宥》說:“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山木》中市南宜僚說自己志在“獨與道游”。《天地》說盛德之人“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天下》標榜的“獨與天下精神往來”當是獨到的“游心”。唐代書論大家張懷瓘的《書議》說:“玄妙之意,出於萬類之表﹔幽深之理,伏於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測?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其“獨聞”、“獨見”之論顯然源於《庄子》。古代書法藝術之所以玄妙乃在於“獨”!無挂礙、無參照物,是超言絕相的心靈抒寫,生命隻有獨特而無重復!書家以“游心”去體認和創造,以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去映照“道”的理念。
四
總之,“游”能實現精神牢籠的徹底解脫,使主體獲得無比敏銳靈動的原創力,思維想象在無挂礙的運作中能夠自由地馳騁、跳躍、變幻、組接。庄子之“游”確實與藝術思維創造有相通之處。現實的事物無一例外都有自己的客觀屬性、都受環境制約,都是關系網絡上的紐結,而它們的藝術表現不完全受這些限制,會按主體的需要有所取舍,可以想當然,甚至憑空虛構!唯獨“游心”中才有這樣的主動權和充分自由。
“游心”是個體心靈、神思的游履。庄子要超越凡俗,掙脫一切干系,其企求隻能在想象和思維中才能實現,隻有在藝術創造的天地裡思想精神才能如此“逍遙”。因為藝術原本是有個性的主體在自由態度下的精神創造。
涂光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