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檣,河南安陽人,著名編劇。代表作品《孔雀》《立春》《姨媽的后現代生活》《致青春》《黃金時代》。曾獲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年度編劇獎以及金雞獎、百花獎、金像獎、金馬獎最佳編劇獎。
李檣與許鞍華
印 象
文藝氣質
與生俱來
今年10月,由李檣編劇、許鞍華導演,眾多明星加盟的電影《黃金時代》上映,實驗性的拍攝手法,由演員出戲念台詞的間離效果,3個小時的片長,都給觀眾帶來很大挑戰。票房並沒有想象中的理想,但與同檔期上映的其他國產片相比,這部電影還是受到了最多的關注。10月1日,第51屆台灣電影金馬獎公布入圍名單,《黃金時代》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女主角及最佳女配角五項提名。這部影片還將代表香港地區角逐2015年奧斯卡外語片獎。
7月21日,《黃金時代》沙龍在北京單向街書店舉行,許鞍華和李檣同時出現,眾多文藝青年擠爆了活動現場。這是記者第二次見到李檣。上一次是2013年5月,《孔雀》《立春》《致青春》三部劇本成書出版,李檣走進北京大學“未名講壇”,與學生們交流劇本創作的心得。
李檣喜歡穿素色寬鬆的衣服,說話輕聲細語,笑起來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都體現出一個寫作者應有的狀態。如他所講,寫作對於他,就像農民下地種糧食、工人上班,是很日常的勞作生活。如果說他的“勞作”與他人有何不同,那麼最明顯的標簽,就是他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濃郁的文藝氣質。“隻要你想擁有精神和心靈生活,你就是文藝青年。”李檣這樣解釋“文藝青年”這個稱呼,“隻要曾被一首歌打動想去學吉他,或者突然看了一部電影想成為那個主人公,任何對於自己身份的假定和想象都是創造,這種虛構的能力就是文藝的表現。”
年輕的歲月,李檣過得算不上順利。19歲高中畢業后入伍當兵,兩年后進入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學習,畢業后進入北京軍區戰友話劇團做編劇。工作兩年后,他轉業回老家安陽市文化局,寫“自己一點兒都不懂”的豫劇。不久后,他重回北京,做了“北漂”。2000年,顆粒未收的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他又回到安陽老家。
“所有編劇經歷的一切困擾我都經歷過。不給署名,當槍手,寫完不給錢,用了你還不承認,全都碰見過。”聊起那段日子,李檣覺得那就是自然而然的過程,他甚至有些感謝那些坎坷和由此帶來的痛苦,“為什麼人要避免痛苦?很多所得明明是在痛苦中鍛煉出來的啊!那為什麼人人都要抗拒痛苦而去追求幸福呢?”
2005年,顧長衛把李檣編劇的《孔雀》搬上銀幕。那時候,中國電影工業體系尚未形成。2013年,李檣根據辛夷塢小說改編的《致青春》由趙薇擔任導演,上映后票房超過7億元。金牌文藝編劇獲得了商業上的成功,讓他有底氣拿出《黃金時代》的劇本,這是他第一次聚焦真實人物,第一次讓故事離開當下,進入那個充滿理想又充斥戰亂的民國年代。
如今,國內薪酬超過100萬的編劇隻有三個人,劉恆、蘆葦、李檣。而李檣每天的生活依然簡單得像白開水,一般情況下,他會在寫作和閱讀中度過,有時上網看微博,他會發現時代變化得太快了,“大家都沒有耐心去認真思考、討論一些真正有價值的事情。”對李檣來說,現在大概就是他的“黃金時代”,當然這也是一個快得讓他困惑到無所適從的時代。他希望能保持從容的狀態,“我在某個階段隻能寫我當時的能力和思想能夠表達的東西。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個手藝人,為我的客人定做出他所滿意的東西,同時這個東西裡面也包含了我的匠心。我就是去寫作,僅此而已。”
李檣口述 我眼中的蕭紅
我在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接觸蕭紅的作品。那時只是對她文學作品的認知,零零星星對她的身世有了一定了解。那時候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拍她的傳記片。
蕭紅是這樣的一個人,當你越走近她的時候,你發現她離你越遠﹔當你覺得她很遠的時候,似乎那種親近的感情又產生了。蕭紅是一個特別獨特的作家,我叫她“源頭性作家”,之前沒有這樣的作家,之后也沒有這樣的。她的原創性在某種程度上比張愛玲還高,她沒有師承於誰,她是天地造化的一種文筆,更大刀闊斧,更印象主義,更現代。她認為文學沒有什麼規律,沒有一定要遵循的東西。張愛玲還能看出受《紅樓夢》這種中國章回體小說的影響,受弗洛伊德、毛姆的影響,還能看出她的師承,當然她是一個集大成者,但是她是有跡可循的。
很多作家的身世和作品是不能合二為一的,畢竟一個是虛構的東西,一個是真實的經歷。但是蕭紅的作品跟她真實經歷是重合的,她寫的東西,也是她經歷過的事情,在她的作品與人生之間的界限已經融合了。
《黃金時代》有一場戲,蕭紅在香港,彌留之際跟駱賓基的一段談話,這當然不是蕭紅寫的,是我寫的,我托蕭紅之口說了一段話。她說:“駱賓基,我在想,我們每個人都是隱姓埋名的人,並沒有人能知道我們的真相,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我們自己的真相。若干年后我不知道我的那些作品還有沒有人會翻開,但是我知道我的緋聞將永遠流傳。”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是隱姓埋名的,別人或者知道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但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全部,連他自己都隻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我能感受到蕭紅的氣場,但她有限的照片只是她某些瞬間的狀態,很難代表她整個人所有的時間段。在蕭紅的人生裡,愛情佔了很大比重,這可能耗損了她很多東西,但同時也饋贈給她很多。我對蕭紅沒有哀其不幸。讓我覺得動感情的,是她很短壽,她經歷了這麼多,人生盡頭寫出《呼蘭河傳》,作為一個寫作者,她已經賺了。所以我覺得,一個作家的一生是和他的創作緊密相連的,長壽也罷,短壽也罷,貧瘠也罷,富有也罷,他經歷的事情都是他寫作必然的命題。
用實驗的方法呈現蕭紅的“黃金時代”
記者:《黃金時代》的結構特別復雜,不是那種普通的人物傳記式的平鋪直敘,這一點您在創作的時候是如何考慮的?
李檣:在寫《黃金時代》之前,我大概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閱讀和思考。《黃金時代》不是《亂世佳人》,也沒有《亂世佳人》裡面那些特別情節劇的東西。雖然蕭紅自身的緋聞軼事充滿傳奇性,但是當我沉浸到史料中,卻發現她其實沒什麼故事,很多傳奇是虛晃一槍,說穿了她就是跟那幾個男人不合適。我的興趣並不是說如何還原蕭紅,而是對於時空的一種探索,所以我用了解構的、實驗性的方法來寫一個經典的歷史人物。傳記片有沒有別的寫法?拋開平鋪直敘生平履歷式的東西,可不可以有新的東西?也可能不討好,但我願意去做與眾不同的工作。
記者:您怎麼理解“黃金時代”這四個字?
李檣:“黃金時代”這個詞有波濤般的詩意,有點像“桃花源”。這個片名來自於蕭紅在1936年寫給蕭軍的一封信。蕭紅當時人在日本,她說我現在有面包吃,有爐火可以去烤,但卻是在時間的牢籠裡面度過的,她說這真是我的黃金時代。其實她裡邊有一種反諷。可是她的確是生在那個時代,使她成就為蕭紅的也的確是她人生的某個黃金時代。我覺得,我們無論身處什麼樣的時代,都是在追求一個心中的聖地。
記者:《黃金時代》有一種方式,讓演員跳出他扮演的角色對著鏡頭說話,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
李檣:在你所身處的時代,你對歷史的讀解隻能代表你主觀的私人視角,而歷史的全貌不會因為你是親歷者而一覽無余地在你眼前呈現,你不可能成為歷史的最正確和唯一的見証者。那對過往的時代呢,歷史或歷史人物已經離我們很遠了,我們其實都是在二手、甚至三手資料包圍的狀態來看歷史,有粉飾、有遮蔽,也有歪曲。
過去拍一個歷史題材的東西,我們老是力爭還原。后來我想,人和歷史是不可復原的,你弄的細節再像、質感再像,那個時代真的是這樣嗎?我覺得不一定。斬釘截鐵的表達反而才是最不正確的。那在這個前提下,我就想,既然我寫的時候很難,演員演的時候也很難,那倒不如把這種虛妄感排解出來,讓演員在劇中扮演他所認為的那個人物的樣子,同時也讓演員從裡面解脫出來,告訴觀眾演員是在扮演,把觀眾也帶進人物去。他在正兒八經演的時候,觀眾知道是個故事片,而他突然對著鏡頭講的時候,又像一個紀錄片。我要讓觀眾知道我們是在扮演這段歷史,我們力爭扮演得很像。就目前來說,可能很多人在以往的電影中是沒有看到過這種方式的。
記者:《黃金時代》呈現了左翼作家群像,在您看來,除了左翼思想,這群作家是否有其他共性?
李檣:我覺得那時候人對共產主義信仰是特別敏感的,因為它憧憬了一幅人類最嶄新、最美好的宏圖。我如果出生在當時的話,可能也會是一個非常炙熱的共產主義信仰者。但這不足以使這群人就一定有相似性,比如說,蕭紅看似是一個左翼作家,結果走向了個人主義﹔丁玲看似個人主義,但走向了左翼。我認為他們的個性更迷人。
記者:有人說《黃金時代》是用商業片的方式去拍文藝片,您編劇的《致青春》票房也非常成功,您可以說打通了商業片和文藝片之間的屏障。
李檣:《黃金時代》本身沒有一點商業心,它沒有討好觀眾,可是六千多萬投進去,一定要讓人家公司賺回來的。大家總說我寫文藝片,其實我真的沒有把它們當作文藝片去寫。就是這樣的故事讓我感動,我就去寫了。我沒有把自己的劇本歸為文藝片、商業片,我本身覺得這種劃分很無聊,對什麼素材感興趣,我就會傾情而出。即使我寫小說,我也想暢銷。為什麼一提暢銷就一定和藝術發生分裂呢?莎士比亞在那個年代非常受歡迎。我們所熱愛的那些電影大師,沒有一個不想打進好萊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有既有文化、又很娛樂的作品?
我感受到自己筆下人物給予我的力量
記者:您的《黃金時代》的時間背景是上世紀30年代,《孔雀》 描寫的是七八十年代,《立春》是90年代,《致青春》又是本世紀初年輕人生活,您如何把握這種年代的變化,如何捕捉不同時代人的想法和生活狀態?
李檣:每一個不同時期的人所處的社會環境、文化環境都是不同的,每個時間段的人都有他們在那個時間段裡特有的精神風貌。想捕捉那個時代的人的想法和生活狀態,就必須要捕捉那個時代的特質。探討不同時期的人,就是探討不同時期人與社會的一種關系,以及在這種特定的歷史時期,人所呈現的精神面貌。人是時代的尾隨者。我很少講一個人的故事,我對人物眾生相有一種偏好,無論是《致青春》,還是《黃金時代》,《黃金時代》是講一群人在大時代背景下的故事。
記者:在您的故事中,很多人物都是為了理想而和生活爭得魚死網破的狀態,這一點從《孔雀》開始,一直到《致青春》,到《黃金時代》,可以說是一脈相承,您是怎麼理解這種堅持的?您也是這樣的性格嗎?
李檣:人這一生並不是事事如願,人都需要與自己的命運搏斗,每個人都是一個戰士,你需要在命運的戰場上?殺、享受。所以我覺得不隻我是這種性格,每個人都會面臨這樣一種處境。我覺得這是一個交相輝映的過程。我們都是在生活中修煉,沒有絕對的改變,也沒有絕對的堅持。我現在面對的未來歲月,依然有很多挫敗在等著我,生老病死,人生的無常,全在我眼前,我依然要面對各種心靈的困境,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記者:您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您之前認為《立春》是“挽歌”,現在糾正為“頌歌”,為什麼呢?是您自己的心態在變化嗎?
李檣:我們不能拿一件事情的成功與否來界定這個人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這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待事物的看法也會改變,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有了一種新的寫法,而是說,我慢慢感受到自己筆下人物給予我的那種飽滿的力量。《立春》,包括《孔雀》,包括我的其他的電影,裡面的人物都是敢於對自己的命運有擔待的人,他們身上那股飽滿的生命力教育了我。
寫作本身就是一條崎嶇的道路
記者:您出生在河南安陽,您的很多劇本都定位在小城市,描摹特別普通的生活場景,能不能談談您對這種日常生活是如何把握的?
李檣:我出生在小城市,小城市的生活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其實多數人是在小城市長大的,畢竟大城市就那麼幾個,小城市代表了中國多數人的生活樣貌,它有一種普遍性。我對菜市場有很深的感情,我覺得那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場所。菜市場有著對生活最基本、最朴素的依賴與要求。每次走進菜市場,我都覺得那是最能裸露生活面目的地方,裡面有一種生生不息、孜孜不倦的對生活的渴望。
記者:您與關錦鵬導演和趙薇的合作,在接下來的《放浪記》中還將繼續,選擇他們是不是因為大家都很熟悉,合作起來更加順暢?如果你們的意見或者想法有分歧,誰更容易妥協呢?
李檣:趙薇和我是很多年的好朋友,我們合作過《姨媽的后現代生活》。后來她當導演需要找人寫劇本,我又恰巧是做編劇出身,所以她約我為她寫畢業作品的劇本。我們倆是一拍即合,很有默契。我們合作完《致青春》以后,雙方對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入了,我認為《放浪記》裡的人物非常適合趙薇來演,這是一次客觀冷靜的合作。無論跟哪位導演合作,當然會有一些意見是不同的。意見不同的時候我們就會像在法庭上辯論一樣,誰說得更對,就服從於誰的意志。我們會把私交放到一邊,這樣的辯論是為了達到更准確的、更合理的結果。
記者:關於劇本創作,改編是不是比原創更容易一些?您認為一個編劇成功的關鍵是什麼?
李檣:原創劇本就像自我生長的一株樹,而改編則像是一次嫁接,改編后的劇本是一株嫁接的植物。其實這兩者都不容易,寫作本身就是一條崎嶇的道路,對於寫作本身來說,是沒有本質差別的。編劇要想成功並不難,一方面是要看你的作品是否可以打動別人。這個時代不太像梵·高那時候,天才容易被埋沒。寫《孔雀》那個時候是可能的,電影行業沒那麼發達,劇本很容易被隱匿。所以就看你能不能寫出特別好的故事,很特殊、獨樹一幟,打動這些搞電影的人。另一方面是要看你有沒有認清電影編劇和小說作者的區別。編劇不是一個個體化的東西,它一定是工業化的、群體性的東西,要看你的個性是不是和一群人的東西合上槽了,否則很可能十年八年都拍不了。
記者:入行以來您的寫作狀態有哪些變化?
李檣:現在我的寫作狀態,有一點和我當年寫《孔雀》時是一樣的,每次遇到新的題材都會面臨困境。我對寫作還是很膽怯的。編劇不是演員,不是你有一張臉,就成了符號,即使作者是李檣,電影公司還是要看了劇本再說。你這一部作品的成功和下一部作品的成功關系是零,一點都不意味著你的名聲會讓你下一部作品台詞更棒、結構更棒。所以我要告訴每個寫作的人,你每寫一部作品都是一次冒險,是一次失敗與成功互相折磨的歷程。每年我都會發現自己新的興趣點。現在幫關錦鵬寫《放浪記》,就是一個與以往不太一樣的東西。興趣不同,東西就不一樣。
記者:您以后會一直在文藝片這條路上走下去嗎?您會親自導演自己的劇本嗎?
李檣:可能別人都覺得我很文藝,其實我不是一個一直維護所謂文藝片特色的人。但是我要堅持一點,不管寫什麼都有我的色彩。我非常喜歡警匪片,我要寫一個警匪片,我還會寫一個犯罪片,故事全有了。我相信將來自己會做導演,但一定不是我自己醞釀的題材。我會拍一個離我很遠的東西,那時就是我對自己、對電影審美的考驗,是我關於電影的見識和世界觀,但我不會拍自己寫的本子。本報記者 何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