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岳為出版的叢書題字。
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美國總統杜魯門授予薛岳的“自由勛章”。薛昭信供圖
薛岳在江西主持受降儀式,日方獻上的軍刀。支撐軍刀的刀架即為“黑龍頭”。
4月29日,薛岳兒子薛昭信在台北辦公室中。身后牆上挂著他赴美求學前父親送的“誠”字。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4月9日,方先覺的兒子方略懷念童年生活,離開西班牙回到湖南衡陽生活。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人物小傳
薛岳(1896年-1998年)
原名薛仰岳,字伯陵,廣東韶關樂昌客家人,抗日戰爭時任第九戰區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一級上將,曾在抗日戰爭中取得多次對日作戰勝利,被認為是“抗戰中殲滅日軍最多的中國將領”。
薛昭信(62歲)
抗日名將薛岳的第七子,1953年生,美國南加州大學建筑碩士,台灣杰出建筑師。
薛維忠(75歲)
薛岳的侄子,1940年生,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美國麻省大學數學統計研究所碩士。曾任“交通部”運輸計劃委員會統計處副統計長、“行政院”經建委管制考核處處長、中央銀行國庫局局長等職。
紀念館
戰利品“日本黑龍頭”
薛岳過世后,家屬整理遺物,沒有什麼財產,但其獲得的“青天白日勛章”、美國總統杜魯門頒授的“自由勛章”保留完好。在薛岳的遺物中,還有一對頗小巧類似鹿角日本軍刀刀架,名為“日本黑龍頭”,這是薛岳在長沙會戰時從俘虜的日軍將領處所得。
薛岳兒子薛昭信說,父親在長沙會戰后,專門將這件戰利品擺放在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部,以告慰戰死的先烈。薛岳為其題字:“三戰長沙三大捷,留此俘品慰先烈。”
嘉義縣竹崎鄉地處阿裡山腳下。薛岳到台灣后,在這裡隱居了四五十年,但他從未登過阿裡山。
薛昭信記得,有一次當地裡長曾邀父親游覽阿裡山。薛岳說,大陸的大山大河見得多了,台灣的小山小水有什麼好看。
提起童年時光,薛昭信仍覺得父親與別人的父親不一樣。對於他們這個有9個子女的家庭,薛岳管得甚少,“感覺我們小時候跟沒有父親一樣。”他總是一個人枯坐在那裡,對孩子們不管不問。
“我父親腦筋裡隻有國,沒有家。”
薛岳修建的寓所很偏僻,離縣城有10多公裡。村子與外界僅有一個小木橋連接,一旦遇上山洪沖斷木橋,便與外界隔絕。薛昭信說,父親晚年想把自己“埋”在這裡,放下國家大事,但實際上他並未做到,父親的一言一行都與國家有關。
1996年,《一寸山河一寸血》紀錄片攝制組來到竹崎鄉採訪薛岳,請他講長沙會戰“天爐戰法”。當時101歲的老將軍聽和講都已不甚清楚,但記憶絲毫不減,且興致勃勃。
制片人陳君天回憶,那天老將軍講完長沙會戰,起身走到書房,用一張十行紙寫幾個字送給攝制組。他拿紙時手抖抖的,紙上寫著“精忠報國”4個大字。
“100歲的退役將軍,半輩子在默默無聞的平淡中生活,還念著精忠報國,使人聞之涕下。”陳君天說。新京報記者 涂重航 台灣報道
隱居山野胸懷國家
薛昭信兄弟姊妹9人當中有幾人幼年都在嘉義長大。
他們小時候為生活在偏僻的農村叫苦連天。村裡沒有小學和中學,他們上學都要走路到縣城。薛昭信讀書后去台北,才發現台北的繁華,他一度對父親不選在台北安家而感到不能理解。
讓薛昭信不理解的還有父親對子女的態度。
薛岳對孩子們的生活、學業從不過問,更不會接送子女上學。他平時極為嚴肅,不苟言笑,也令孩子們敬而遠之。
薛昭信說,“幾個姐姐很早就被送出去讀書,她們曾說自己像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他記得,隻有他們做錯事,在外闖禍,父親才會拎起棍子打。
薛昭信說,父親律己很嚴,他年輕時嗜煙,晚年時說戒煙,當即斷掉,再無復吸。
薛岳在竹崎的生活也保持著軍人規律。他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在院子裡打太極拳,然后習字、看書。晚上七點上床睡覺。一日三餐也敲鐘吃飯。他平時隻有三套衣服,自己洗衣、疊被鋪床,簡朴得像個老農。
等長大懂事,薛昭信才理解父親內心的想法。
薛昭信說,那時大陸過來的人好像都以為只是短暫住一陣子,還是要回去的。所以父親選了個能夠修心養性、自我反省的地方。一方面脫離政治,讓蔣介石放心﹔另一方面父親在此面壁思過,為撤離大陸而自責。
撤退台灣后,薛岳擔任“總統府”軍事顧問、“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主任委員,但那都是有名無實的虛職。上世紀80年代,薛岳給蔣經國寫信指出,“光復大陸”已不可能,建議裁撤“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更名為“國家統一委員會”,以推動兩岸和平統一進程。
薛昭信說,在那個時代,父親能提出這個建議,也是很超前的。他雖然隱居幾十年,也一直沒有放下國家。
薛家人多“不懂圓融”
薛岳三弟薛仲述的兒子薛維忠,曾跟薛岳一家住在一起。他是薛岳最親近的一個侄子,小時候深得薛岳的喜愛。
薛家五兄弟一直沒分家。薛岳是名副其實的族長,擔負著照顧大家族的責任。
“大伯脾氣倔強,不懂圓融,這點也是我們家的遺傳。”薛維忠說,薛仲述也是一名職業軍人,跟著薛岳打仗,官拜中將。他們家當中,多數都與大伯和父親薛仲述一樣,都隻會做事,但不通政治。薛維忠認為自己“嫉惡如仇”的性格也來自於大伯和父親的遺傳。
薛岳也是少有的敢頂撞蔣介石的幾名國民黨將領。
據台灣作家許之遠說,他曾親自向薛岳証實:薛岳奉命從海南島撤兵回台灣,還為此事與蔣爭論﹔離開時,他的披衣不慎碰倒一個花瓶,但薛岳頭也不回走了。
連令薛岳揚名海內外的長沙會戰,也是其與蔣介石以死抗命,“吵架”吵來的。
“經過宋美齡在中間調停,蔣介石才同意大伯在長沙打。”薛維忠說,大伯的原配夫人方少文與宋美齡是拜把姐妹,她們都是海南文昌人,所以大伯與宋美齡關系也非常好,他的很多話都是通過宋美齡傳的。他和蔣介石鬧矛盾時,宋美齡也從中做了很多工作。
潛讀典籍體悟寬恕
在薛昭信的記憶中,父親很少同他們講自己萬家嶺大捷、長沙會戰等輝煌戰績,但他偶爾會在飯桌上講早年他跟隨孫中山先生的經歷。
后來薛岳人稱“百戰將軍”、“中國戰神”。薛昭信說,父親會打仗,除時勢造英雄外,還與孫先生早期的教導分不開,父親很多理念和觀念都有孫先生的痕跡。
“父親曾說,帶兵如水桶裡裝水,桶是方的,水就是方的,桶是圓的,水就是圓的。”薛昭信說,父親曾說,作為將帥,要先做人,將軍什麼樣,帶出的兵就是什麼樣。
到台灣后,薛岳刊印幾套《詩經》、《曾文正公集》、《孫子兵法》等傳統書目,潛心閱讀。在薛岳印的《詩經》扉頁,恭錄了國父遺墨,並用草書寫下“詩經可以養心養性,可以為善為忠,可以移風易俗”。
薛昭信說,父親隱居期間最喜歡練字,摘錄論語、詩經裡的句子。但他練完就將字燒掉,薛昭信說,父親年輕時一直打仗,養成習慣無論是機密文件的還是平常的習字,都會燒掉。
因此薛岳的遺物並不是很多。再加上他一生簡朴,沒多少東西留下。以至於如今樂昌九峰老家想建一個薛岳博物館,家屬們也沒有資料可拿。薛昭信說,他們如今正讓各家慢慢收集父親的遺跡,准備建一個薛岳網絡博物館,供后人瞻閱。
薛岳九個子女中,女兒名字中間都有一個“敬”字,男兒名字中都有“昭”字。五個女兒名為“平、國、仁、德、民”、四個兒子名字為“明、漢、信、恕”。
薛岳的下屬曾跟薛昭信笑談,他父親之所以給他取名為“信”,意思是銘記蔣介石“失信”,不該讓他棄守海南島。薛昭信的九弟名為“恕”,意思是薛岳反思和自省后,開始對蔣介石的做法予以“寬恕”。
一家逃不了忠孝信義
“他們那代人很講四維八德。”薛維忠說,大伯給他起名為“維忠”,給另外一個侄子起名“維誠”。嘉義縣的舊宅,薛岳也將其起名為“忠恕?”。
薛岳的傳統觀念也影響著后輩們。
薛昭信在台大念完建筑后又赴美國南加州大學攻讀建筑碩士,畢業后在美國工作。
上世紀80年代,薛岳患前列腺癌一度身體很不好。薛昭信認為自己那時必須回來照顧父親。“否則會做噩夢。”
回到台灣,薛昭信結婚成家,並成為台灣知名建筑師。“可能是沖喜的緣故,父親后來身體恢復的很好。”
薛維忠的女兒薛一心如今在大陸工作,擔任春暉博愛兒童救助公益基金會的執行長。薛維忠說,女兒以前是美國百事可樂公司的中國區總裁,而現在放棄高薪轉做公益項目。
薛維忠說,他們薛家的后輩們受大伯的影響,一生都逃不脫“忠孝信義”,女兒的民族觀念比他還要深。
薛岳到台灣后很少流露對大陸故鄉的眷戀之情。隻有在他近百歲時,有一次薛昭信去深圳出差,薛岳給他寫了一個地址,說這是他們當年廣州的舊宅,可以去看看。
后來薛維忠走訪大陸,帶回韶關的白辣椒,薛岳嘗著家鄉的特產,才講出一句,“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回故鄉。”
人物小傳
方先覺(1903年-1983年)
安徽蕭縣人,黃埔三期畢業,國民革命軍二級上將。第三次長沙會戰期間,任第十軍預10師師長,率領部隊堅守長沙城。1944年6月至8月,方先覺率1.8萬余將士堅守衡陽47天,此役也是國內戰場最慘烈一役。
方略(84歲)
方先覺長子,曾赴美留學,並在西班牙定居,從事外貿多年,現回到湖南衡陽。
衡陽守城戰主將后人的變奏人生
衡陽市距離南岳古鎮4公裡處有一座忠烈祠,裡面供奉著抗戰期間犧牲的國軍將士,張自忠、郝夢麟、佟麟閣、趙登禹都有單獨的碑位。
“如果方先覺在那場戰役中犧牲,我想也會被供奉進去。”關愛抗戰老兵志願者鄧濤說。
1944年8月8日,苦守47天后衡陽城陷,斃傷日軍近4萬的第十軍彈盡糧絕,1.8萬人僅剩不到2000,且皆為傷兵,軍長方先覺和日軍議降,后被解救回重慶。這成了方先覺和后人們的人生拐點。
說他投敵的人,仍時不時拿這件事做話柄,就連方先覺的晚年,也一直流傳著“落發為僧”、“郁悶自盡”的說法,於是很多人感慨,“將軍隻欠一死”。
聽到父親是自殺的說法,84歲的方略很平靜。他說父親死於心梗,更沒有出家當和尚。
短暫的沉默后,他說,“做了一輩子軍人,這件事對父親的改變很大。”
嚴禁后人從軍
在沖印的大幅照片前,方略端詳了半天。照片裡,一身戎裝的方先覺稍稍將頭轉向右側。
“對,對,父親照相就是這樣側著臉拍的。”方略說,抗戰時,父親的右側面頰曾被擊中,取出彈片后,右臉留下了淺坑。
退守台灣后,方先覺隻能做些閑職。方略說,父親每天沉默寡言,回到家裡也從不和子女提及工作。他很少約束子女的選擇,除了參軍。
在台灣大學英文系讀完大一,方略報考了軍校,方先覺得知后大發雷霆,拿掃帚追著打,並訓斥道:“放著書本不念去參軍,腦子裡想些什麼”。
方略說,父親痛恨戰爭,但派系爭斗更讓他焦頭爛額,“他是個純粹的軍人,根本不懂政治,也不會站隊”,因此不願讓子女再做軍人。
堅信父親是英雄
直到今天,關於父親在戰場上的經歷,方略幾乎都是從副官之間聊天時聽到的,“父親從來不和我們講戰場上的事。”
衡陽城陷前,方先覺發給蔣介石的“最后一電”,“父親是下了赴死的決心的”,方略說,彼時突圍已不現實,如果長官戰死,即使士兵突圍成功也會被軍法處置,父親不願冒這個險。“為什麼戰死才叫英雄,為什麼要做無謂的犧牲,兩軍交戰有俘虜是很正常的,假如你為敵人所用那才叫叛徒。”
方略堅信,父親是民族英雄。衡陽城破前夕,一家人到桂林避難,“滿街店鋪的櫥窗裡都是父親的照片,上面寫的就是‘民族英雄方先覺’”。
多年前,幾名參加過衡陽戰役的日本老兵為了紀念方先覺,特意先來衡陽取湘江水、衡山土,再到台灣去祭祀,但這無法改變方略對日本微妙的感情。
鄧濤說,做了幾十年外貿生意的方略,去過太多的國家,但唯獨不去日本,也從不坐日系車。
2011年,方略回到衡陽安家。和生活在上海與台北的弟弟妹妹相比,他說自己更懷念在衡陽的童年。
那時,方略在父親的要求下,每晚要臨摹柳公權的字帖,在燃油燈下讀《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那時,父親就坐在堂屋裡,他和弟弟妹妹們圍上去叫聲爸爸,又趕緊跑開了。(記者 賈鵬 北京、湖南衡陽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