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臧本與石本插圖之比較

　　由於臧懋循（1550-1620）與湯顯祖（1550—1616）同年出生、同科進士、同朝為官，還因為臧懋循修改《牡丹亭》五十五出為三十五折，再因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湯顯祖戲曲》的插圖用的是臧懋循雕虫館印行的《牡丹亭》（下簡稱“臧本”），因而臧本比石林居士的《牡丹亭》插圖本（下簡稱“石本”）有名氣得多。

　　其實，石本要比臧本早一年問世。石本刻行於萬歷丁巳年即1617年，臧本刻行於萬歷戊午年即1618年。湯顯祖1616年7月29日歸天做了古人，石本印行，想來可能是給湯公逝世周年的紀念禮物﹔臧本則是湯公逝世第二年后的產品，也是湯公同科進士的臧懋循逝世前兩年的產品。現在公認石本是眾多《牡丹亭》版本中最好的一個版本。一、它有湯公《牡丹亭》的原名《牡丹亭還魂記》﹔二、它最接近《牡丹亭》的第一個版本，即由清遠道人親自作序的1598年《牡丹亭》，而且是全本的五十五出﹔三、它有四十幅插圖，而且四十幅插圖留下七位畫工的名字（鄭婷婷《石林居士序本〈牡丹亭還魂記〉版畫研究》2013，台灣）。臧本三十五幅圖，注冊為雕虫館即臧晉叔自己的印館，但沒留下畫工的名字。臧本的插圖之所以后來蓋過其他插圖，大約原因有四：一、臧與湯同科進士同朝為官也曾是朋友﹔二、臧本的《還魂記》不是湯顯祖的五十五出而是臧修改（有人貶之為“竄改”或“竄奪”）后的三十五折，三十五折比五十五出更易於演出，尤其更易於“底層”或簡易場所的演出﹔三、其插圖三十五幅與臧本劇三十五折，文圖對位，不像石本那樣有時文圖不對位或有文無圖﹔四、由於臧本出自一館或一畫工之手，其風格一致，不像石本四十幅圖出自多人之手。或者可以推測，石本印行《牡丹亭還魂記》時所採用的插圖原本就是搜羅社會上的閑散圖畫，其風格不一致便顯而易見。

　　具體到兩版的插圖，前文已說，臧本的三十五幅插圖與三十五折文圖對位，其畫面直擊劇的主題或重大場景。石本的四十幅圖與文對位缺一、四、五、七、十、二十、二十二、三十、三十一、三十四、四十、四十二、五十一、五十二、五十四出共十五圖。前文已說，由於石本的四十幅圖至少出自七個畫工之手，其風格的不一致是顯然的。不僅如此，即使對位圖的，與臧本比，其畫面的構圖、線條的變化、人物面部的准確性等都存在一些距離。譬如臧本第五折“游園”與石本第十出“驚夢”，兩本都以夢中情景作為插圖的主旨與核心，但兩圖卻有很大的區別：石本夢中的杜柳二人是對談，且兩者尚有距離﹔臧本中的杜柳二人手挽手而且非常親昵。顯然臧本更符合湯公反禮教的主旨，而又很好地表達了夢中不受拘泥的潛意識。另外，石本做夢的杜麗娘毫無表情，而臧本中的杜麗娘半睡半醒的假睡狀更符合做夢的條件。再就是，石本夢中的背景簡單，而臧本夢中的背景卻有兩件非常重要的“道具”，一是牡丹花開，二是小園和垂柳。夢中背景的這兩件“道具”，直擊湯公“驚夢”一場戲裡的重要橋段與唱詞，那就是：“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那就是“ 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那就是杜麗娘“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那就是柳夢梅“跟著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那就是“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裡”等等。再譬如臧本第九折“寫真”與石本第十四出“寫真”，兩畫都刻意杜麗娘自畫像時的情景，但是石本顯然沒有臧本那樣豐富與飽滿。在石本的畫裡，杜麗娘對著放在案幾上的鏡子畫自己﹔在臧本的畫裡，杜麗娘是一手拿鏡子一手畫自己，這一姿態表明了杜麗娘對自己容顏的欣賞和認真。再就是，臧本裡的杜麗娘與春香的面部表情各自不同且很豐富，石本裡的杜與春香的面部表情卻模糊一片，根本不知所雲。還有一個重要細節，那就是臧本裡的春香是杜畫自畫像的參謀，而石本的春香則在杜的背后成為旁觀者。這一不同的處理表明，臧本比石本更能體會湯公對待春香的態度，即在《牡丹亭還魂記》裡的第三主角春香，除了春香有自己的感情外，其重要作用是推動杜柳二人天作之合、鬼作之合、魂作之合的不二人物。石本裡的“寫真”卻沒有這層意蘊。

　　我們再來看兩本與湯公《牡丹亭還魂記》的對位和插圖對原著的理解。先看石本，一標目0（前中文數字為回目序碼，后阿拉伯數字為石本插圖序碼，0為此回無圖）、二言懷1、三訓女2、四腐嘆0、五延師3、六悵眺0、七閨熟0、八勸農4、九肅苑5、十驚夢6、十一慈戒0、十二尋夢7、十三訣謁8、十四寫真9、十五虜蹤10、十六詰病11、十七道覡12、十八診祟13、十九牝賊14、二十鬧殤、二十一謁遇15、二十二旅寄0、二十三冥判16、二十四拾畫17、二十五憶女0、二十六玩真18、二十七魂游19、二十八幽媾20、二十九旁疑21、三十歡擾22、三十一繕備0、三十二冥誓23、三十三秘議24、三十四?藥0、三十五回生25、三十六婚走26、三十七駭變27、三十八淮警28、三十九如杭29、四十仆真0、四十一眈試30、四十二移鎮0、四十三御淮31、四十四急難32、四十五寇間、32、四十六折寇34、四十七圍釋35、四十八遇母36、四十九淮泊37、五十鬧宴38、五十一榜下0、五十二索元0、五十三硬拷39、五十四聞喜0、五十五圓駕40。

　　再看臧本，臧本將五十五出縮編成三十五折， 三十四折目錄者出自湯公五十五出目錄。臧本大幅度“縮水”了湯公原著，但卻硬生生地多了一折。這一折叫“奠女”。“奠女”一折在臧本裡夾在第十五折“魂游”與第十七折“幽媾”之間成為臧本的第十六折。雖然“奠女”是從石本“憶女”化出，但兩出（折）的立意全然不同。“憶女”僅是對去世三年杜麗娘的“憶”，而“奠女”則側重祭祀之意。這從另一角度加重了杜麗娘“還魂”的本體意義。上海古籍出版社“憶女”用臧本“奠女”插圖便很是牽強。石本（有人認為1617年的石本是后來最善的《牡丹亭》版本）不僅沒有插圖，而且文字及內容也少於臧本。在臧本“奠女”插圖裡，杜麗娘之母與春香祭奠杜麗娘的場景極為震撼。畫面上，杜母在使用祭奠法器，春香在點冥紙。冥紙迎風旺熾，冥紙對面，正是杜麗娘的自畫像。杜麗娘的自畫像背后，一聳怪石張狂，幾枝牡丹絢麗綻放。此圖，無論構圖的大膽，還是細節的處理，即便在臧本三十五幅插圖裡，也是頂尖的。當然更是石本的四十幅插圖所不能比擬。遺憾的是，今天的我們，不知道這三十五幅插圖畫工的名字。在紀念湯公逝世四百年的今天，除了感激四百年前的湯顯祖為我們留下了“臨川四夢”，特別是留下了“牡丹亭”，其實我們還得感激這些無名無姓的畫工（石本留下了七位畫工的名字），它為今天的我們留下了明代的風俗、市井、建筑、服飾、古朵等風土人情，特別是杜麗娘、柳夢梅、春香等一干人物的表情和他們之間的人際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