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③《景蘇園帖》拓本(上右二)、《安素軒石刻》拓本(上右一)、《功甫帖》墨跡本(下右二)、《安素軒石刻》拓本與“墨跡本”疊影(下右一)
■ “墨跡本”中“蘇”字末筆收尾透露了鉤摹者對刻石特有手法的不解
書家在自然書寫過程中,由於筆之新舊、大小、筆毫軟硬,用筆的輕重、緩急、起伏以及墨量等因素的瞬息變化,在紙絹上往往出現諸如飛白、枯筆、鋒毫聚散等豐富的筆情墨趣、節奏韻律。這對以刀代筆、把石當紙的刻工而言,恰恰是最大的難點,這也是衡量刻工水平高下的重要標准。事實上,也是需要重點指出的,“拓本”中有一處十分明顯的散毫處,即“蘇”字末筆收尾【圖③】,應該視為體現了母本墨跡的原貌的。具有豐富嫻熟經驗的刻工,往往有意識地虛化筆畫輪廓,以避免過於分明,通過控制下刀的力度、速度,以及刀線的疏密、虛實、粗細、輕重等變化,力圖接近原跡的筆墨形態。即使是一些較好的翻刻者,對於同行的這一手法,往往也是心領神會,比如翻刻自《安素軒石刻》的《景蘇園帖》,體現了盡量忠實於墨跡原作的刻帖准則。而“墨跡本”中則依廓填死,這一方面佐証了非據墨跡原作鉤摹的性質,也泄露了作偽者於刻石特征的理解膚淺。
另外,“拓本”中“別”字右側立刀,右上輪廓邊緣顯得不太分明,狀若飛白、枯毫。這並非母本墨跡原貌,那麼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刻工刻得不夠深,二是拓工拓包掩入所致。對於有書寫經驗的翻刻者,或可避免依樣畫葫蘆,如《景蘇園帖》。而“墨跡本”作偽者顯然注意到了此處較為明顯的斜角狀凹棱,仍然依樣摹寫,無形中放棄了筆畫應有的完整性與形態美,自然造成了令人費解的點畫形態。也顯示了作偽者於石刻拓本知識的片面理解。
■ “墨跡本”中“議”字長撇等泄露了作偽者摹寫時的參以己意與漫不經心
從“墨跡本”看,該帖鉤摹者於書法用筆的理解比較有限,對於蘇氏書法的特性掌握更欠嫻熟,因此無法將“拓本”中筆畫裡所蘊含的復雜筆意表現出來。如“拓本”中“奉議”之“奉”字捺筆,一波三折﹔“別”字立刀,凝勁渾融﹔“功”字彎勾,飽滿而有張力﹔“議”字長撇,上顧下盼,左呼右應﹔“軾”字勾挑,勢如?弩。這些用筆特征,恰是蘇書受顏真卿影響的體現,這是蘇氏書法重要的性格特質。而“墨跡本”中“奉”字捺筆,起筆過直,且撇、捺間的筆形近乎三角,氣脈阻滯﹔“功”字彎勾,笨重呆滯﹔“議”字長撇,僵直枯梗,與下一筆的筆勢更近乎直角,局促逼仄。這暴露了作偽者摹寫時按照自己的書寫習慣,木已成舟,倘再修整,余地顯然不大﹔即便彌補,往往越描越亂,如“軾”字勾邊緣,形神俱失。取勢行筆缺乏貫通協同承應,正是“墨跡本”最大的軟肋所在,也遠離了坡仙書寫區區九字書札時應有的一氣呵成與氣脈貫通,蘇書特有的沉著痛快、凝重渾厚的筆性與氣質更無從談起。出現這些明顯病筆,將之按在蘇氏書法名下,實在難以令人置信。
書法呈現筆墨與紙張的關系,石刻則附加了刀、石關系﹔刻工有高下﹔拓本之好壞,與其母本是否原作墨跡有關,而拓工、裝裱技術的高低亦與之相聯。總之,諸多不確定因素的疊加造成了石刻及其拓本自身的局限與特征,既難以達到自然書寫的渾然天成,又無法還原原跡的廬山真面目。比如《景蘇園帖》,雖然較忠實於《安素軒石刻》,但畢竟屬於翻刻,故又“下一等”,即石刻味更濃,離蘇字筆意又隔一層,尚無法與“下真一等”、從原作鉤摹的鮑刻頡頏。即便如此,與“墨跡本”相比,仍綽綽有余,且在保存原作的筆畫形態、用筆特征方面,比后者忠實可靠多了。至於“墨跡本”雖與《景蘇園帖》一樣鉤摹自鮑氏“拓本”,但加以摹寫過程中擅自發揮,摻入個人書寫習慣,且時而顯得漫不經心,其書離開蘇氏的書藝特質和水准,更居“下下一等”也就不足為怪了。
由此,可以初步判斷,以雙鉤輪廓為基礎的“墨跡本”,廓填時分別採用了鉤填、摹寫、雜以己意等多種手法,也就造成了與“拓本”間若即若離的令人費解之現象。需指出的是,即便相同的依樣畫葫蘆,“墨跡本”作偽者的“雙鉤廓填”技巧,與忠實於《詒晉齋摹古帖》的《劉錫敕》鉤摹本相較,差距十分明顯,用上引元人陳方“用墨不精,如小兒描朱耳”之評來形容,似乎也是頗為恰當的。
(二) 《功甫帖》墨跡本
鑒藏情況的辨析
因《功甫帖》墨跡本鉤摹於晚清,故有關該跡的鑒藏、著錄等相關史實的破綻與矛盾之處甚多,概析如下:
■ 《功甫帖》墨跡本並非安岐舊藏
蘇軾《功甫帖》原跡最早見於安岐《墨緣匯觀》,為安氏家藏十余件蘇書之一。乾隆間系江德量家藏,后入鮑漱芳奚囊,珍藏於安素軒之中。鮑氏上石刻帖《安素軒石刻》之際,將“安儀周家珍藏”印一並摹刻,表明原跡為安氏舊藏,《景蘇園帖》翻刻本也忠實客觀地反映了該跡的傳承與鑒藏史實。
安岐之著錄一貫嚴謹詳細,對重要藏家如項元汴之鑒藏印,甚至明末藏家張孝思(現所見其最早活動時間為萬歷二十二年[1594],見張氏題徐賁《蜀山圖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物館藏)、清代曹溶(1613-1685)等收藏信息,都不會輕易略而不輯,而現所見安氏《墨緣匯觀》所著錄的安氏家藏《功甫帖》,不見項氏收藏訊息。
“墨跡本”另頁中,鈐有“子京”、“項叔子”、“?李項氏士家寶玩”三印,為明代書畫大收藏家項元汴(1525-1590)所用。按照項氏的收藏習慣,不可能不在“墨跡本”本幅鈐印。關於這三方印的謬誤及真偽考辨,單國霖先生另有專文討論。
由此可見,今見另頁鈐有制造項元汴舊藏假象的“墨跡本”,與鮑氏家藏並據以刻帖的那件安岐舊藏毫無關系,這暴露了作偽者並不真正了解《功甫帖》原作的遞藏傳承歷史。而本幅出現鈐有“安儀周家珍藏”印之情形,與《劉錫敕》偽本中作偽者疏於翻檢古籍妄添安氏“無恙”印、制造安氏舊藏假象之性質幾無二致。鑒藏史實的抵牾,同樣是坊間分工作偽易犯的紕漏之一。
■ 《功甫帖》墨跡本中騎縫印的破綻
鮑氏刻本照原跡刻上了尚剩的“世家”半印,其后的翻刻本《景蘇園帖》亦是如此,都忠實地保留了印跡在流傳過程中曾因多次改裱而裁切的原始特征,但在“墨跡本”中看到此印未見裁切痕跡,與右上端“某某圖籍”騎縫印不同,離原紙邊緣尚有距離。這個破綻透露了重要的信息:作偽者顯然並不明白原印應為四字方印,而非二字長方形印,因而為該印外輪廓努力接近“拓本”所刻印記以忠實於“拓本”,由此可排除鈐蓋時印泥不勻的可能,可以斷定此印系從“拓本”中翻刻。“某某世家”,猶如“某某之裔”、“某某圖籍”、“某某圖書”等,都是唐宋時代此類文人印記的固定辭例,如“睢陽世家”、“宮保世家”、“忠孝世家”、“箕子之裔”、“三槐之裔”、“紫陽之裔”、“九齡圖籍”、“孫氏圖籍”、“黃氏淮東書院圖籍”、“秋壑圖書”、“淮陰鮑氏考藏”等,分別表示用印者的門第、裡籍、家風、名號等寓意。作為定語的“某某”,即印主或印主的自謂,是該類印記的用印主旨,否則便失去印記的意義。這一細節泄露了作偽者離開原跡時代已經頗為遙遠,對於當時的文人用印習尚與文化背景已經十分茫然,誤以為二字長方印記而摹刻鈐上,補足“配件”【圖④】。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