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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聲川:我在為契訶夫服務,是他忠實仆人

2014年03月18日11:06    來源:北京青年報    手機看新聞
原標題:賴聲川:我是契訶夫忠實的仆人

  演出:賴聲川導演作品《讓我牽著你的手……》、《海鷗》

  地點:保利劇院

  時間:2014年3月14日-16日

  關鍵詞:契訶夫 兩戲連台 悲劇還是喜劇的爭議

  2014年,賴聲川用兩戲連台上演的方式,呈現了他60歲這年的第一個導演新作。他選擇的都是別人的劇本,一個來自他 “心儀”多年的契訶夫,另一個則是寫契訶夫的愛情故事,這其中的致敬之意可見一斑。

  “契訶夫的戲太不好懂,用契訶夫本人的故事,給他的戲劇做一個注解。”對於為什麼要在契訶夫的經典之作《海鷗》之前先讓觀眾看到《讓我牽著你的手……》,賴聲川說出了自己的用心。

  然而賴聲川再度詮釋的《海鷗》,似乎給我們理解契訶夫又增加了一層難度,《海鷗》是悲劇還是喜劇,也成了問題。而賴聲川卻堅定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喜劇,因為隻有把《海鷗》當做喜劇來欣賞,它才更有力量,更能看到深層的人性。”

  “契訶夫最后的魔法是,我們跳開來從遠距離看人生,看他這些所塑造的人和情境,會覺得這些人物好好笑,好笑的結果就是好難過。”

  北青報:聽你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最近這些年時常會聽你在創作中提到契訶夫,表達對他的崇拜和喜愛。

  賴聲川:很多人對我的即興創作手法好奇,其實那不是重點,那只是個過程,重要的是最后呈現在台上的是什麼。如果戲劇是要變一個魔法,那這個魔法要怎麼玩?契訶夫的魔法又是什麼?

  契訶夫最后的魔法是,我們跳開來從遠距離看人生,看他這些所塑造的人和情境,會覺得這些人物好好笑,好笑的結果就是好難過。好笑,然后可悲,是瞬間的轉換。我的戲裡也會呈現類似這樣的東西,潛意識地被他影響。我1990年就導過《海鷗》,看他的作品、導他的作品,會深深地體會到他強大的力量,而這力量居然來自這麼平凡的、缺乏戲劇性的場景,這就更神奇了。

  好比《海鷗》裡的康丁和妮娜,看不到他們什麼時候戀愛、分手。妮娜跟著果林,一般編劇會偏重他們在一起的階段,他倆生了一個孩子,孩子又死了,那整個是一部電影。可是契訶夫沒有,他只是讓康丁在第四幕中用幾句話講出妮娜的遭遇。從一個今日好萊塢的編劇來看,契訶夫不會編劇,他怎麼把最重要的部分用幾句台詞敘述出來呢?當然應該演出來了,但這就是契訶夫的秘訣。

  “他很先鋒,100多年后看更先鋒,現在的先鋒比不上他,現在的先鋒很多都走外在形式,他是整個戲劇結構的先鋒。”

  北青報:你還說過你和契訶夫是“靈魂知音”?

  賴聲川:好像我不是這樣講的,但是也可以這樣講。以前媒體有個誤會,好像我是唯一或者少數理解契訶夫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他真的不容易理解。真正理解他就會發現,他很先鋒,100多年后看更先鋒,現在的先鋒比不上他,現在的先鋒很多都走外在形式,他是整個戲劇結構的先鋒。

  《海鷗》裡有很多長段的台詞,只是說話,那些話看上去對整個戲劇的進展沒有任何推動,很奇怪,那你要怎麼導?面對這種情況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認為契訶夫隨便寫的,另一種也可以認為正相反,是他精心地設計了每一句話產生的每一個效果。這有點像我在美國紐約MOMA博物館看到莫奈的巨幅畫作。你走近,站在畫家創作時的距離看,那就是一坨一坨的筆觸和顏色,要拉到很遠才能看到宏觀呈現的面貌。契訶夫作品中的一個個點如何成為線、體,呈獻給觀眾,也要拉開距離看,才發現原來是這麼完整漂亮的體,只是一般人不習慣這麼欣賞而已。

  北青報:你在美國學習過戲劇,同時又這麼愛著契訶夫,這兩個國家的戲劇影響如何在你身上發生作用?

  賴聲川:首先,不管我看哪一國的戲劇,都看它的國際性。我上大學的時候看了很多俄國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特別愛,這打開了我的文學世界。我當時覺得這已經是人類表現的極致,當然后來發現不完全是。藝術是藝術的表達,文學有文學的表達,科學、哲學、宗教,都有各自的高明,只是有不同的表達方式。

  后來我在伯克利念博士的時候,把另一位俄國戲劇家梅耶荷德寫進了博士論文,還有布萊希特如何在莫斯科認識了梅蘭芳等等。最終還是通過契訶夫認識到俄羅斯的特殊性,它是如何遠離歐洲西洋文化的中心點巴黎,創造了獨特的文化。

  美國給了我方法的訓練,用各種工具分析古今中外一切文學戲劇在歷史潮流中的位置。有了這些工具,再去看這些作品,就不是亂看,好的作品就像花朵一樣,在歷史裡開放。莎士比亞時代,那麼多花開在英國,作為學者就可以研究那個土壤是怎麼回事。碰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國,出現了以契訶夫為尾聲的一撥偉大的作家、藝術家。歷史很大,弄到后來就是這些人一直到今天還在發光。

  “我哪裡敢改他的劇本,我在為契訶夫服務,我是他忠誠的仆人。”

  北青報:1990年導《海鷗》時你36歲,24年過去了,這一版和當年又什麼變化?

  賴聲川:那次是少有的非常強的學生班底,陳湘琪、尹昭德、戴立忍,宋少卿等等,他們中很多人后來成為電影、戲劇的好手。陳湘琪是蔡明亮電影的主角,林如萍現在是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的老師,很多人從那個戲開始成熟。

  但是那次再厲害也是20歲的學生演員,這次我們可以做出一些學生做不出來的東西,當然也跟我個人的人生體會有關系。如果1990年的《海鷗》是剛做的一瓶紅酒,2014年是這瓶紅酒開了。釀了20多年,我才會想到把《讓我牽著你的手……》放進來,幫助大家理解契訶夫。

  北青報:而這次大家期待和好奇的是,不知道“契訶夫”加“賴聲川”會等於什麼?

  賴聲川:1990年在台北演完《海鷗》,大家總問我,你改了什麼?其實我什麼都沒改。我哪裡敢改他的劇本,我在為契訶夫服務,我是他忠誠的仆人!但是給了仆人自由,仆人也會搞幾下吧,他(指契訶夫)不在我旁邊,沒法嘮叨你這地方沒弄對,那地方沒弄對。當年他老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了解他什麼的,我隻能用幻想的方式,如果他今天在,他會贊同我對他的詮釋,這是我的願望。

  北青報:但這裡面一定有再創作,經過你理解之后的再呈現。

  賴聲川:我有幾個手法,一看就是原劇本沒有的。康丁自殺后,從台上走了一趟,那很明顯是我加的。正式演出前的第一次彩排有,第二次拿掉了,但最后仔細衡量后還是決定加上去。對於觀眾來講是更便於理解的,對於研究契訶夫的學者來說,我可能踩到了一點……我除了忠誠地做他的仆人之外,也要讓他的戲在這個時代更有共鳴,所以想到用這個方式,讓觀眾更能理解最后發生了什麼。

  結尾部分對導演來說太難了,如果有導演考試的話,《海鷗》最后一幕的最后一下絕對是最好的考題。康丁自殺在戲劇史上是極莫名其妙的,先鋒到不能再先鋒,太突兀了,沒有任何人的反應,沒有任何處理善后,就那麼突然結束。所以我加了一個東西,在康丁自殺后讓他從台上走過去,這不是向大家交待他帶著什麼心情死的,絕對不是,這是一個意向,在宣布演出結束。這就是我為現在中國當代觀眾的服務,要不就聽見“?”一聲,然后落幕、謝幕,大家會有點不適應。

  北青報:通過最終的呈現效果,你覺得觀眾理解契訶夫的悲中帶喜、喜中帶悲了嗎?

  賴聲川:從便於理解的角度,我要導這個戲,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放到中國的環境裡,他的戲和我們太像了。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夠感到這個戲對當下生活的現實意義。比如妮娜這個人物對當下特別有話說,太多人抱著和她一樣的希望去考中戲、上戲,有機會跟一些名人在一起,然后一下子就紅了,但多少個妮娜犧牲掉了。

  觀眾笑不笑、笑得多大聲,這個不是判斷有沒有理解的標准,而是他是不是一直安靜地在看。我發現的是,很多年輕人可以專注地看完。弄不好,契訶夫是很悶的,可是我們能弄到不悶,我覺得是抓到了內在生命的律動,而不是外在的事件,更多的是精彩又平凡的角色之后的感動。

  我導戲不會期待什麼,我期待的是你會不會一直跟著我,一直在戲裡面。今年我不推自己的原創,60歲本命年要低調一點,但是在比較大的文化環境下看,我說真的,如果觀眾能夠欣賞《海鷗》,了解到契訶夫的美感,我覺得我們的文化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戲劇不是那麼容易的東西,不是《地心引力》。文/本報記者 於靜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人像攝影/王志偉

  理解契訶夫 理解《海鷗》

  ◎陶慶梅

  同許多迷戀契訶夫的人一樣,《海鷗》對我有些特殊的魅力。在那些看上去很陌生的俄羅斯人身后,在那些聽上去有些遙遠的台詞背后,總有些東西,如謎一樣地吸引著我。

  是什麼在吸引我?總是有些說不清楚。而且,在不同的年齡階段讀《海鷗》,感覺也不太一樣。比如,最開始的對話。追求瑪莎的小學老師問:瑪莎,你為什麼總穿著黑衣服?瑪莎說,我在為我的生活戴孝。年輕時讀這樣台詞,覺得好美,好文藝,好震撼﹔等到了不那麼年輕,再讀到這一句,卻會噗嗤一聲笑出來:明明一個管家的女兒,卻如此有著小姐的腔調——就如同在《唐頓庄園》中,你會想象女仆安娜像 Lady瑪麗一樣說話麼?契訶夫那迷人的魅力,或許在於他看透了一個人整個的人生,看透了他的過去,也看到了他的未來——但是,他並不說穿。在他的戲劇中,他只是把他看到的一個人、一群人最日常的表現“如實”呈現出來,用這些最日常的表現,連貫出流動的人生場景。而要理解這流動的人生場景,卻要回到這場景中每一個具體的人,回到每個個體的過去與未來——用賴聲川的話來說,就如同擠牙膏一樣,契訶夫寫給人物的台詞,只是擠出來的那一小點牙膏,而你要明白這一小點牙膏,就得看到那整個一管。

  在演出《海鷗》之前,賴聲川讓觀眾在下午先看了一部由契訶夫與妻子歐嘉的情書結構成的作品《讓我牽著你的手……》。《讓我牽著你的手……》本身是一部非常完整的作品。契訶夫與歐嘉的情書經由編者細密地組織,在現場提琴和吉他的應和下,在蔣雯麗和孫強細膩的推進中,我們看著契訶夫與歐嘉的愛情,看著他們的生活。如《海鷗》中少女妮娜所說:“我原以為名人都是驕傲的,不能接近的……我卻看見他們在哭、拿魚竿釣魚、打牌,跟別人一樣的笑,一樣的生氣……”“情書”也並不總是熱烈地表白,相反,多的是細碎的生活,是“我的身體沒法去莫斯科”﹔是“我要巡演沒法去雅爾塔”﹔是“他們把我的戲排成這樣子,我要去……可是,那樓梯我怎麼爬上去”﹔是“每天的慶功宴,我每天凌晨才回家”﹔是“我欠了7000盧布,而你剛好有8000盧布版稅……千萬別告訴你妹妹行麼”……

  就是這些細碎的話語中,就是這些凌亂的片段中,在某一關頭,導演會讓你在一剎那意識到,這感情是有時間限制的——從一開始,他們不就說了麼:我們在一起一共六年。這意味著,這感情不會在某個人為的高潮中停止,而是要直到死亡的。於是,在德國南部的酒店裡,我們和歐嘉一起聆視著契訶夫的離去,也和她一起,在寂靜的房屋中,聽到了香檳酒瓶塞“?”的彈起。生命終歸於寂靜,也歸於不甘寂靜之后清脆的聲響。

  在這樣一出有些感傷的戲劇作品之后,我們才進入《海鷗》。在《海鷗》開始前,戲裡的契訶夫已經死去,而在歷史事實上,寫作《海鷗》時的契訶夫還不認識歐嘉。因而,我們似乎又見到了生氣勃勃的契訶夫,聽那一聲香檳酒瓶塞彈起的回響。

  這一聲回響剛開始聽上去並不飽滿。《海鷗》的開場是平淡的,如生活一樣的平淡。但在這平淡的場景中,你如果借助演員的表演,進入每個角色豐滿的人生,你就會在那平淡中咀嚼到豐富的滋味。比如一開場的“戲中戲”,年輕的康丁要在鄉下演出他那有些先鋒派的作品。康丁,這個年輕的、對於藝術有著憧憬的鄉下文藝青年,他既期待著被認可,又出於年輕人的自尊、狂妄等等,對他的母親以琳——一位著名女演員,以及母親的情人果林——一位比較著名的作家,裝作不屑一顧。演出在家庭花園裡展開,妮娜在舞台上朗誦著詩意的台詞,仆人們幫著做著效果……但是,家裡的人卻並不太關注:管家太太在關注著自己的情人戴不戴帽子,舅舅會睡著,母親不時地嘀咕兩句:“這是頹廢派麼”……一切如生活中的狀態,在漫不經心地流動著。

  契訶夫並不是要調侃康丁那文藝青年的夢想。他只是看到康丁追求的理想和他實際能力之間的巨大差距,然后他就把這差距在生活中的樣子呈現出來。在舞台上,契訶夫筆下的這些人,都如同我們自身一樣,總向往著自己渴望的生活,而不太去想自己渴望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屬於自己。在康丁舅舅家有些慵懶的鄉村生活的調子,管家太太寶玲也許明白,與50多歲的醫生私奔並不可能,但她還是會在對丈夫失望的時候,向醫生撒嬌,也還會嫉妒妮娜送給醫生的一束花。瑪莎有些無望地愛著康丁,盡管康丁看都不願看她一眼。釣魚的果林遇到了妮娜,一位四十多歲的著名作家遇到了美麗的鄉村姑娘,幾乎不需要任何解釋,他就在散漫的聊天中吸引了妮娜,妮娜也就此走上了離家去演戲的道路,但卻不一定能成為成功的演員……

  就在這些角色“盲目”的生活中,《海鷗》走到了神奇的最后一幕。《海鷗》在這一幕有些神奇地回到了《讓我牽著你的手……》的場景。在這時,我們似乎能看到經由《讓我牽著你的手……》,契訶夫一直在《海鷗》的舞台上,有些遙遠地看著他的人物,他看到康丁有些驕傲,有些脆弱,有些太過自我其實又沒有自我﹔看到妮娜有些單純,有些堅韌﹔看到瑪莎有些做作……他看到無數人身上的小弱點。更重要的是,契訶夫不僅在看別人,也在看著他自己——每每看著果林,我都在想,這是不是契訶夫的自嘲呢?

  就在這最后的一幕中,生活也終究呈現出一絲狡黠的殘忍。這邊大家在吃著飯,不時從飯廳裡傳出些歡聲笑語,那邊偷偷溜回來的妮娜在和康丁說著“我比以前更愛他(果林)……”這邊大家吃完飯聚在牌桌前打牌,那邊一聲槍響。康丁自殺了。

  賴聲川經常說,《海鷗》是一部喜劇,雖然這部喜劇的結尾是有人自殺了。《海鷗》的喜劇,或許並不只是在戲劇的層面上,而更多是如契訶夫這樣,看著這一群人有些盲目的人生,隻能無奈地搖搖頭——隻能如此。

  雖然有些殘忍,但確實,也有些美。

  (本文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

(責編:李京(實習生)、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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