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那年,畫家黃永玉流浪到一座濱海城市。他住在朋友家,對面是一所大廟。有一天,他爬上廟裡的玉蘭樹摘花,樹下站著一個“頂禿了幾十年”、“留著稀疏的胡子”的老和尚,沖著他喊:“噯!你摘花干什麼呀?”黃永玉隨口答道:“老子高興,要摘就摘!”后來黃永玉才知道,這個老和尚就是弘一法師。沒過多久,弘一法師就在當地圓寂了。那是1942年的事情。黃永玉來到的城市叫泉州,他摘玉蘭花所在寺廟,叫開元寺。這裡是生我養我的故鄉。
今年中國文化遺產日的主題是“讓文化遺產活起來”。對我來講,故鄉的文化遺產從來就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文化,活的記憶,是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這些文化遺跡,塑造了泉州這座城市的歷史形象,也構建了泉州人的文化認同。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些見証歷史的文物得到了較好保護,能夠代代留存下來,沒有湮沒於時間的河流。讓文化遺產活起來的題中應有之義,就是要保護好文化遺產,而不能任其遭受破壞、毀滅。
28歲之前,我一直在這座被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稱為“刺桐城”、意大利商人雅各·德安科納稱為“光明之城”的地方上學、工作、生活。在我出生之前,這個輝煌一時的“東方第一大港”以及“海上絲綢之路”起點,就已衰落好幾百年了。但這座城市深厚的歷史與人文底蘊,並未隨之消散。徜徉在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仍可讓人感受到別具一格的文化氣息。
這座城市的獨特之處,在於她不僅有著豐富的歷史遺存,而且擁有多元的人文氛圍。
在我生長於斯的郊區小村庄,家邊上就有清康熙年間水師提督、靖海侯施琅的墓道碑,上面記錄了他的一生業績。小時候,我經常在碑亭周圍玩耍,偶爾望著這塊大石碑發愣,不知上面所指何人、所書何事。出村子往北約二公裡,有條江叫洛陽江,在入海口處橫亙著始建於北宋、國內現存最早的跨海石橋——洛陽橋(又名萬安橋)。大橋的主持建設者是書法家、時任泉州知府蔡襄。讀初中時,我經常到那邊村子找同學玩,一起到橋上吹海風。
村子往市區方向三四公裡,是被叫作“聖墓”的宗教遺址,相傳埋葬著伊斯蘭教創始者穆罕默德的兩位門徒。這處遺址是不是所謂三賢、四賢墓,仍存有爭議,不過從墓葬形制和阿拉伯碑文看,為伊斯蘭教遺址無疑。位於墓前有一塊花崗岩大石頭,形似球狀,僅很少部分與底部石頭相接,俗稱“風動石”。許多人包括我去那裡玩,一定要用雙手推這塊石頭,看它到底會不會動。
“聖墓”現在已在市區范圍內。進入市區,各種文化遺址就更多了。如涂門街上,在長度不過幾百米內,就集中了關帝廟、清淨寺、文廟等歷史悠久的文物遺址。關帝廟至今香火旺盛,清淨寺雖大部分坍塌,仍頗為壯觀,文廟佔地廣闊,重修后成為城市文化廣場。實際上,沿著涂門街往南走一小段路,就是規模龐大的媽祖廟。在這附近,還是激烈反對程朱理學的明代學者李贄的故居。
從涂門街走到中山路,再拐到西街,也就到了開元寺。開元寺的標志性建筑是始建於唐代、五代時期的鎮國塔和仁壽塔,當地人稱為東西塔。塔內平時關閉,不對外開放。許多年前,我帶外甥女登上去過,至今記憶猶新。開元寺內有一棵樹齡達1200多年的桑樹,見証著這座城市的變遷。此外,在郊區清源山麓有一尊雕刻於宋代、中國最大的道教老君石雕。
在一座城市裡,集中了如此豐富的珍貴文物遺存,十分難得。更為罕見的是,從各大宗教信仰遺址的分布情況,可想象這座城市經歷過一段多元開放、和諧繁榮的歷史時期。從小開始,我就浸淫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在口耳相傳的歷史傳說與代代繼承的傳統風俗中成長。當我離開家鄉的距離越遠,時間越久,我越是強烈地感受到來自這片土地的文化召喚。故鄉的文化遺產、風土人情,就像一條隱秘的文化臍帶,讓我得以從中汲取精神營養。
讓文化遺產活起來,需要讓人們親近遺產、觸摸歷史、感受文化的溫度。鎖在“深閨”、“地宮”中的文物,人們無從親身感受其人文魅力,自然難以讓人產生親近感、融入個人記憶。歷史就是一種層累的記憶。當作為歷史見証的文化遺產得到充分保護和延續,歷史記憶才會變得活潑生動起來。
那年我登上清源山,瞻仰弘一法師舍利塔,當看到弘一法師最后遺墨“悲欣交集”四個字的石刻,不由深受感染。從那以后,這四個字不時回蕩在我的腦海,讓人回味、思考。這就是文化遺產帶給人的一種精神力量。
(作者為知名評論家)
[轉載務必注明來源:人民網文化頻道。文章不代表人民網文化頻道觀點,隻代表署名作者的個人意見。]
中國文化遺產日特約評論:
中國文化遺產日特別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