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詩人沈德潛論詩,有這樣的斷語:“詩到真處,一字不可易。”如果詩離“真處”尚差咫尺呢?一字之易就不可緩行。中國詩歌用字極簡,煉字極精,一字之易往往會使意趣發生微妙的質變,這種類似於郢人斫堊的斧正,既需要巧思靈感拍馬馳援,也需要事理邏輯和精神境界為之輔翼。
唐代詩人賈島詠得佳句,卻拿不准“鳥棲池邊樹,僧推月下門與“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哪個更強。他正在“推敲”之際,神思恍惚,竟沖撞了大官員韓愈的車駕。后者畢竟是一代文膏,不僅不加怪罪,還為他定稿為“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空靈、靜謐和神秘都齊全了。
五代詩人鄭谷為詩僧齊己改《早梅》詩,將“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改為“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這道減法題做得妙,“一枝”搶先,可見其早。中國古人的邏輯訓練通常都是不及格的,鄭谷卻讓事理邏輯派上了用場,因此難能可貴。
北宋文學家、政治家范仲淹於宋仁宗明道年間被貶謫至睦州,他為東漢隱士嚴子陵建造祠堂,並作《嚴先生祠堂記》,深致敬意。文中有四言歌詞:“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他寫成此文,慎重起見,請好友李泰伯把關。李泰伯學問精深,為人誠懇,他對《嚴先生祠堂記》的立意和行文都很欣賞,唯一提出的商榷之處就是“先生之德”的“德”字,他認為略嫌直白淺狹,不如將它改為“風”字,“風”有風范、風採、風流之意蘊,有飄逸、隱逸、閑逸之韻味,更切合嚴子陵的身份和作為。范仲淹讀完李泰伯的回書,對這一字之易極為認可和佩服。
明朝才子張岱在《夜航船》中也記載了一個改詩的故事。蕭楚讀到張詠詩句“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當面直言“恨”字不妥,應改為“幸”字才恰當。天下太平,家國祥和,這是幸事才對,又何恨之有?蕭楚的言外之意是:你老兄厭倦天下太平而希望人間多事,這種英雄情結並不可取。張詠是個明白人,對蕭楚的委婉批評深為感激,立刻拜他為“一字師”。
晚清封疆大吏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外甥和女婿,年輕時,即長於書法,善於吟詠。有一次,他作《詠月詩》,得妙句“一鉤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輝滿十分”,頗為自得。林則徐也欣賞這兩句詩,但他品咂再三,總覺得詩境受到了局限,美中不足,於是他提筆改易一字,變為“一鉤已足明天下,何況清輝滿十分”,詩境頓顯開闊,意味也更加深長了。中國讀書人重詩教,因為詩可以言志,林則徐借機教誨沈葆楨,這岳父大人當得好,“一字師”也當得好。
韓愈在《師說》中寫道:“……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這就是說,無分地位高低,年齡大小,隻要誰所言得當,即可為師。臧克家將毛澤東的詞句“原馳臘象”改為“原馳蠟象”,是一個范例。大教育家陶行知認一位小學女生為“一字師”,則更加有趣。陶行知寫過一首贊揚某小學的打油詩:“有個學校真奇怪,大孩自動教小孩。七十二行皆先生,先生不在學校在。”一位八九歲的女生讀了這首詩,對詩句“大孩自動教小孩”不以為然,她認為大孩能教小孩,小孩也能教大孩,何況大孩、小孩在長輩眼裡一律是小孩,沒有區別,所以這句詩應改為“小孩自動教小孩”,才算妥當。陶行知聽完她的批評,覺得很有道理,當即夸贊這位聰明的小女生是他的“一字師”。
“一字師”之所以可貴,是因為一字之易使詩文的才思、意義、神韻、境界都有了歡快的交集,有時要將佳作提升為精品,省此一舉還真不行。
劉勰在《文心雕龍·煉字》中有個明確的說法:“故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這就說明,最傳神的某個字似乎具有隱身功能,即使是范仲淹那樣的高才,也需要“一字師“從旁提點,何況才智遠不如他的作者呢?王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