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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每一個寫小說的人都會受到戲劇的誘惑

2015年11月10日07:36    來源:北京青年報    手機看新聞
原標題:王安憶:每一個寫小說的人都會受到戲劇的誘惑

  十月,霜降前的上海,秋雨不斷。馬路上都濕漉漉的。淮海中路是滬上最繁華熱鬧的區域,金貴店鋪鱗次櫛比,一片梧桐葉被雨打下來,馬上被駛過的高檔汽車車輪碾過,扑哧碎掉的聲音細微到難以被發現。

  王安憶兒時就曾經生活在這附近的弄堂裡,在之前接受採訪時她曾回憶過這段生活,說女孩子得有多大的對物質的抵抗力,才可以日日走過華麗的商場玻璃窗而不動心,再安心回到自己逼仄的格子間裡去。

  她寫上海多年,被譽為“張愛玲之后又一人”。

  多年來,她深居簡出,除了出席必需的會議或活動,大多數時間有規律地起居、寫作,並堅持在復旦大學的課程。長篇新作《匿名》寫了不短的時間,終於於早些時候完成了,讓她可以鬆一口氣。

  此次見面,緣因由她改編的戲劇即將上映,她拿出一整天的時間集中配合宣傳。一場記者發布會、幾番專訪之后,還有和數十位讀者的小型見面會。日程緊湊,她始終保持清明的狀態。

  她穿著一件黑底白點的雞心領襯衫,圍著黑色的毛線圍巾,下身是及踝的長裙配小布鞋,頭發梳得光滑,在后面盤成一個溫婉日常的發髻。面目清冽,對每一個問題(無論是來自媒體記者還是讀者)都耐心給予答復,言詞均確鑿,無含糊。

  對人對物,王安憶始終保持著一種嚴謹的距離感﹔毋寧說,那是她在保留一個寫作者的神秘感。

  1

  再回頭去看2004年創作的話劇《金鎖記》,依舊認同那時候自己的創作嗎?你最滿意的段落是哪一段?

  答他們現在演的依舊還是當時那個版本,我覺得這就是戲劇的魅力,我每次看它都還蠻感動的,我覺得這寫得還不錯。我蠻喜歡自己寫的最后一場。你知道,小說改戲劇不容易,小說比較分散,我考慮最后一場,讓全部人物都到場,然后所有的矛盾都在這一下子爆發。我自己覺得這一場還滿意的。

  2

  你在以往的談話中,多次提到黃子平先生的一個觀點,即張愛玲和“五四”的關系很緊張。你怎麼理解寫作對張愛玲的救贖?

  答她知道人生是怎麼回事,哪怕你現在很年輕,你也是走在末路上,肯定一步一步會老去,最后直至死亡。可是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還活著嗎?就是因為還有眼前的享受,吃點好吃的,有人愛、愛別人。其實人生講到底都是這麼一回事情。在張愛玲看來,人生的目的是要舒舒服服的,是這樣子,我覺得張愛玲是一個聰明人吧,她能夠比我們一般人都體會到這種“虛榮”的意義。

  (問:最早讀到張愛玲是什麼時候?喜歡她什麼?)

  我蠻早就讀到她了,我也不曉得什麼道理,因為我們家裡面很早就出現了她的一本書,香港皇冠出版的《張愛玲小說集》。可能是我媽媽弄來的吧。那時候是“文革”結束的前后吧,好像就是70年代末,我很早就看她東西。所以,后來她一下子受到追捧,我也沒什麼特別的驚喜。我很喜歡看她寫的東西,有日常生活的細節,有故事,有人物的命運,而這些人物命運都是我們認識的你我他,都是身邊的常態。它又不是那種鴛鴦蝴蝶派的,鴛鴦蝴蝶派的你知道,很鄙俗的。

  (問:是能從她的作品中找到一些同感嗎?)

  同感也說不上。其實她的小說很滄桑的,很悲涼的,她寫女性出嫁前一刻那種焦慮,那種不安,那種心情。當時也不能理解,因為當時自己也十分年輕。可是覺得她寫的就像我身邊的人一樣。

  3

  改編她的小說為戲劇,這是怎樣的過程?

  答首先,我對寫戲劇很有興趣。把一個小說變成一個戲劇,這個轉換對自己的智力、智慧是一個挑戰。小說是可以肆意敘述的,可以慢慢慢慢道來,但是戲劇要求你把故事都控制在一個空間、時間裡面。為了改編《金鎖記》,我還畫了些圖,舞台的圖。我想象舞台是分了好幾個區域,我在想這些故事在各個區域裡邊發生的情節,那是很幼稚的,很有點游戲的性質。

  因為《金鎖記》是我第一次改編劇本,比較大的困難還是結構。因為你一定要把小說的結構重新組織,張愛玲的小說是順著自然時間行進的,她可以很從容地寫。但是你知道舞台對你的逼迫是很緊張的,你必須在兩個小時裡邊完成。那你把時間怎麼分配,分配在哪一個最重要的環節,這個是比較困難的。

  曹七巧的命運很不幸,因為她是一個身體欲望很強的女人,可是她偏偏碰到了一個殘疾的男性,她有很多不能釋放的能量。后來找到了一個釋放的對象,但是釋放對象又不能給她滿足,不能夠公平地回報她。然后怎麼樣呢,她隻能去殘害、報復,她的世界非常小,就這麼小的幾個人,她隻能報復她的至親的人,報復她的女兒。我覺得這裡面有一個“宿命”的問題。偏偏曹七巧又是一個特別不甘心馴順自己命運的女人。

  4

  你會有某種對生活的不甘心嗎?

  答寫小說的人都很軟弱的,都是對於命運很馴順,所以我們隻能在虛構裡邊來滿足自己。

  5

  是否有一個出口可以為其找到希望,類似黑暗中的光明?

  答對,我發現這個光明現在暫時還寫不出來,但是你這個要求很像我們的領導要求。領導經常要說你要給我們一個光明。

  6

  “誤解”是經常會發生在表演與觀看、寫作與閱讀之間的。會不會也許你的改編對張愛玲是一種誤解,扮演上舞台之后,又會被觀眾誤解?

  答這肯定會,這沒有辦法,人們隻能承認現實。我在想,張愛玲不一定喜歡我對她的改編。張愛玲挺挑的,挑眼,她可能對別的都不滿意,隻對她自己滿意,會不會是這樣的。但是沒關系,改編者有她自己的生活經驗,她有她自己的處境,她可能會誤解你的。也許正是因為她誤解了,她才選擇了去做一個改編。可能是改編的誤解會低於她的原創,但是說不定還有可能高於呢,對吧?這也是有可能的。

  7

  這次改編中加入了你的什麼東西?

  答我覺得我的氣質和她完全不一樣。你知道張愛玲的小說裡邊,她寫的傷心事兒,都是用一種看穿的姿態,她有一種處之淡然的態度。梁文道以前評論她,說她像從來沒有童年一樣,好像生來就是看穿了一切的一個人。但是我覺得在張愛玲早期寫小說的時候,也有一點小孩故作大人狀的,張愛玲無疑是很有才華的,這是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

  我在改編中有減,也有加。我把張愛玲小說裡邊長白的那條線全部剪掉了,加了長安的那條線上的故事。改編,其實有點像是借,怎麼講呢?就是借她的殼子放自己的靈魂,放我對世界的看法吧。我記得第一次演出時候用了一個海報,那上面有一句話,“最壞的時代再做最壞的事情”,那句話特別張愛玲式,好像要把這個事情爛到底,然后它才能發芽長出新東西來。我就想讓它長出新東西來。

  8

  《金鎖記》她看穿了什麼,或者戳穿了什麼?

  答我就覺得《金鎖記》是沒有看穿,所以我才很喜歡七巧那個人物,她就是沒有看穿,要是看穿的話,不能夠這樣子選擇,這麼作踐自己。她完全是在作踐自己。

  9

  很多人說了很多年這樣類似的話,說你與張愛玲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你接受這樣的說法嗎?

  答我在想,這麼說,也是有一些道理的吧。當然,這麼說都是表揚我的,說我有一點張愛玲的影子。比如我們都是上海的女作家,我們都寫上海,寫上海的市井生活,而且都寫小人物,寫女性的命運,而且手法都比較寫實,這些可能都使我們兩人會產生聯系。但是從無論是時間、時代,還是性格、背景,我和她還是很不一樣的,我肯定比她想得要陽光一些。張愛玲認為人生總是走在下坡路上的,這和她的時代有關系,因為她正好生活在一個時代的沒落上面﹔而我正好是在一個新的時代開頭的時候,不管這個時代好還是不好,它剛開頭。我是有氣象的,我是有新氣象的,所以和她的世界觀不太一樣。

  10

  戲劇的啟蒙是什麼時候在你身上發生的?

  答我覺得每一個寫小說的人都會受到戲劇的誘惑的,因為它對人的寫作技巧的要求是很高的,尤其對語言的要求很高。因為語言非常濃縮,它隻能用對話來表達,我想對每個作家都有(要求),你想作家后來都寫戲,莫言寫戲,然后劉恆也寫戲,都想試試寫,哪怕是試一下也得試一下。其實我很喜歡看戲,我可能最喜歡的業余生活就是看戲。你要從表面來說,可能因為我父親是個戲劇導演,但這個原因還是太單一了,具體些還是從文學出發的吧,因為戲劇和文學最接近了。

  11

  小時候看的戲裡,有印象很深的嗎?

  答我到現在還記得上海那時候的人民劇院合並了一個滑稽戲劇團,成立了方言話劇團,演出的張恨水的《啼笑因緣》。那時我是非常小了,現在腦子裡模模糊糊地記得那種情緒,它明明是個喜劇,可是最后讓人非常傷心。我到現在還記得它最后一個場面,一個男人把他的戀人送進了精神病院,然后他自己站在一盞路燈下面,天好像又在下雪。我那時是小孩子嘛,尤其我們這種從小生活得蠻順遂的孩子,是不曉得人間的苦難。

  12

  你有想過自己原創一個戲劇嗎?

  答原創對我來說有難度,如果是一個特別好的故事的話,我又想寫成小說了,再說我的思維方式總的來說不是戲劇。戲劇還是要很集中,我的小說裡本身也不是特別多的表現集中的場面。

  13

  戲劇寫作的方式也很多,比如契訶夫,他也並沒有遵循那些戲劇規定的規則和場面。

  答契訶夫對於我來講是太難達到的高峰了,他完全不靠事件,我覺得這個是我特別夢寐以求,可是你知道得不到的。我覺得契訶夫他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互相給予對方幫助的,他不是孤立地寫出來的,有一個對舞台有控制力的人在和他一起創作的,我的感覺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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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對舞台的感情是怎樣的?

  答小時候我父親常帶我去后台,我對舞台不是很生分的,還是比較熟悉。當然它是非常奇怪的,你知道尤其走在化妝間裡邊,那些叔叔阿姨和你講話的時候,也很隨便的,也很輕鬆的。然后忽然之間他們上台就變得很嚴肅了。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好像有很多並行的人生。當然我會非常羨慕舞台上的人生,它是那麼濃縮的精華。因為日常生活總歸是有點悶的。

  最近看過的覺得還不錯的戲劇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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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這些年來我覺得有兩個戲是非常非常好的,一個是呂涼主演的《萬尼亞舅舅》。這個戲很難演,我覺得他們演得真好,每一個人都好。你知道戲裡那種苦悶是無邊無際的苦悶,就是現存的生活沒有希望,那就進來了新的因素,新的因素就是城裡來的那一對男女,似乎帶來了一些新的生機、機會的,可是結果是什麼呢?是更絕望、更苦悶。生活基本上沒有轉變的可能性了。

  還有一個戲好像是民間作品,叫《驢得水》,那個戲劇就有點回到了莎士比亞的時代、莫裡哀的時代,那種喧鬧、喧嘩、草根、胡來,可是你知道它最后會變得非常的嚴肅。這是近年來看的兩個最好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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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在戲劇界會有一個聲音,覺得演出作品缺乏文學性,包括很多原創作品,對經典劇目的排演也缺失了對文學核心的正確解讀。你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答現在不是說文學性缺失的問題,我就覺得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所有的演出都那麼不重視劇本,對劇本特別忽略。有的時候說一個戲要改編了,大幕一拉開,改編了的就是舞台,舞台越來越豪華,對劇本卻特別不重視,也不知道什麼道理。

  17

  你在復旦大學授課過程中,觀察到90后學生有什麼他們的特性嗎?

  答我現在上的課叫“寫作實踐”。就發現年輕的一批學生,他們最大的問題是,他們選擇了文學寫作,但是他們的閱讀量非常小,而且在變得越來越少。這沒有辦法的,因為他們這個時代就是一個直觀讀圖的時代,人類的閱讀能力都在退化。那種拿著手機看東西的,都不叫閱讀,隻能叫作是信息的攫取。閱讀是完整地看一本書,隨便任何書,你就完整地看一本書。有時候我也讓他們把他們讀的書告訴我,我也去讀他們的閱讀,我發現怎麼那麼差。他們給我的回答都很令人掃興。你讀得少,你就不會辨別。

  18

  最新長篇《匿名》已經完成,據說這一次寫得非常慢,難度是在哪兒?

  答這一次整個寫作方式比較抽象,不是具象的。敘述是比較超現實的,這不是我那種熟悉的生活,不是在我身邊發生的比較具象的事情。

  19

  你的寫作理想是什麼?

  答寫好每一個眼前的作品。另外,我在想,我這一生最后也得寫一個戲劇,契訶夫那樣的。攝影/朱良城

  (文中部分問答摘自王安憶與讀者的交流)

(責編:陳苑、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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