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教授
陳先生的老照片,左二為陳寅恪,右一為陳美延
故居走廊上有10張扶手椅,當年是課室
陳寅恪先生書房內的鈴鐺
陳寅恪中大故居處的雕像
文/羊城晚報記者 張演欽
圖/羊城晚報記者 鄭迅
【開欄語】
從今天開始,羊城晚報重磅推出“珍藏文脈,守望嶺南”大型系列報道,第一輯為“名人故居尋蹤”,將對廣州名人故居深度尋訪,挖掘歷史文化名人和廣州的淵源及故事,展現廣州深厚的人文底蘊。同時,將客觀呈現名人故居的保存現狀,促進對名人故居的關注和保護。
同時,我們也呼吁廣大讀者行動起來,關注、發掘、保護身邊的名人故居,讓文脈得以庚延,把家園共同守望。聯系方式:yanqinzhang@126.com。
人物
陳寅恪(1890-1969)
現代著名史學家,江西修水人,生於湖南長沙,陳三立子。他先后在日本、德國、瑞士、法國、美國等國的著名學府留學,能運用一二十種語言治史,博學多才,對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蒙古史、敦煌學以及梵文、突厥文、西夏文等古文字和佛教經典,均有精湛研究,為國內外學者所推崇。著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証稿》、《柳如是別傳》、《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初編、二編等論著多種。曾任清華大學、西南聯合大學、香港大學、嶺南大學等校教授。院系調整后,任中山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全國政協第二屆委員、第三屆常務委員、第四屆常務委員。
尋跡
東南區一號,憶先生獨立之尊嚴
陽光下的紅牆綠瓦
2013年7月9日上午,陽光澄明。我們站在中山大學南校區核心地帶的一幢兩層樓房前。“東南區一號”,這一門牌號高挂著,需仰視方能得見。門邊,是饒宗頤先生題寫的“陳寅恪故居”五個金漆大字。
這裡就是廣州陳寅恪故居。從1953年開始,陳寅恪先生就居住於此樓的二樓,直至1969年。
外觀上,陳寅恪故居紅牆、綠瓦,精致、簡潔,中西合璧。周圍是參天大樹,腳下是綠草茵茵。藤蔓爬上了陽台,生機盎然。
因為放假,陳寅恪故居暫停對外開放。是日上午,陳寅恪故居管理員羅老師、林老師專程為羊城晚報記者打開了大門。一入大廳,書卷氣扑面而來。正中是陳寅恪半身塑像,雙唇緊抿,目光深邃。左面牆上懸挂著中大中文系教授陳煒湛以甲骨文手書的陳寅恪先生名言:“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這是當年陳寅恪為王國維題寫的碑銘,學界稱之為“學人魂”。
當時,陳寅恪居住在二樓。沿著堅實的木質梯子,上得二樓。中間是客廳,不大。客廳最重要的位置,是一方書架,非常古朴。管理員林老師說,這是陳先生當年存放線裝書的地方。現在,這批線裝書珍藏在中山大學圖書館裡。
穿過客廳,南面走廊十分寬闊。走廊東部是陳寅恪的書房兼工作室,西部則是教室。陳寅恪晚年教學、著書全部在長廊上完成。當時長廊是裝有玻璃窗的。走廊上有10張帶扶手桌板的椅子,走廊西部牆上還挂有一塊小黑板,這便是陳寅恪先生當年講課的地方。當時一周上兩次課,都在上午。陳寅恪先生書房有一鈴鐺,當年,陳先生的助手黃萱女士把鈴敲響,陳先生便從書房走到黑板前,於藤椅上坐下,便開始講課。故居裡,依然保存著兩張陳寅恪坐過的藤椅。書房外原來也有一塊小黑板,是陳寅恪和夫人交流的地方。他們很有情趣,平日寫詩酬唱,也寫在黑板上。
林老師說,陳先生是極講究的人,每次有學生或者朋友來,必穿好長衫,方才出見。因為視障,身體也不好,陳寅恪便在長廊裡上課。一開始時,學生有二三十人,但因為確實艱深,不少學生無法繼續,便越來越少。陳寅恪也沒有理會,堅持上課,就算教一個人,也是認真准備。
陳寅恪原是嶺南大學歷史政治學系、中文系教授,1952年“院系調整”后,進入中山大學歷史系。前來聽他課的,除了學生,還有教授。陳寅恪素有“教授中的教授”美譽,名不虛傳。陳寅恪在學界地位崇高,如梁啟超說自己“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傅斯年亦贊陳寅恪“近三百年一人而已”。
就在這間房間裡,陳寅恪為廣東培養了多位在學術上有重要貢獻的專家學者。同時,陳寅恪的學術名著《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也是在這裡完成的。
非常歲月的風風雨雨
陳寅恪故居二樓,有一老式浴盆。
1962年7月上旬的一天,陳寅恪洗漱時突然滑倒在浴盆內,造成右腿股骨頸折斷。有關方面給予了特殊照料。
1963年7月24日,中大一領導借向主政廣東的陶鑄匯報學校工作的機會,反映“群情”,認為對陳寅恪的照顧太過分了,三個半護士的照顧太特殊。當時的檔案資料忠實地記錄了陶鑄的勃然大怒:“你們學校有人講,省三級干部會上有人講,遠在‘新會會議’亦有人不滿。陳先生,七十四歲,腿斷了,眼瞎了,還在一天天著書,他自己失去了獨立生活的能力,像個不能獨立活動的嬰兒一樣,難道不需要人照顧嗎?他雖然是資產階級學者,但是他愛國,蔣介石用飛機接他他不去。你若像陳老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腿又斷了,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亦一定給你三個護士。”這段珍貴的史料轉自《陳寅恪的最后20年(修訂本)》。
林老師把我們領到外邊,隻見故居東面是一條白色水泥路。這就是著名的“陳寅恪小道”。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開始,陳寅恪視力嚴重衰退,后發展至視網膜剝離,隻能略辨光影。中大專門修筑了這條小道,上涂白石灰水,方便陳寅恪辨認。
盡管陳寅恪得到了有關方面和人士的悉心照料和關心,但在非常歲月裡,還是受到了一定的沖擊。
“文革”中,學校的高音喇叭就安放在東南區一號旁邊的大鐘樓上,大鐘樓是中大的行政中心,高音喇叭整天對著他響。陳寅恪本來就嚴重失眠,晚年更是疾病纏身,高音喇叭整天響個不停,陳寅恪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想見。故居周圍,也貼滿了大字報。林老師介紹,形勢無情人有情,聽說紅衛兵打算拉陳寅恪先生出去批斗,陳先生的學生,曾經擔任過中大歷史系主任的劉節站出來說:我來代陳先生去批斗!可以代老師去批斗,是我的榮幸。
1958全國高等教育界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歷史系有學子以大字報的方式,對他們曾經愛戴過的史學大師作了無情的批判,說陳寅恪是“偽科學”、“貽誤青年”。這令一生對學生有為師者之愛的陳寅恪十分傷心。他上書中山大學校長,表示:一堅決不再開課﹔二馬上辦理退休手續,搬出學校。極“左”的做法自然很快被壓了下去,陳寅恪最后也沒有搬離中大,但卻從此不再開課,轉而專心完成《柳如是別傳》的著述。
就這樣,無論是風和日麗,還是風雨飄搖,陳寅恪都住在這幢房子裡,直到1969年。
林老師說,1969年,工宣隊佔領了東南區一號,將陳寅恪趕了出去,后被中大安排住到現在中大幼兒園一帶的平房裡。
沒過多久,1969年10月7日凌晨5時許,陳寅恪溘然長逝。夫人唐?處理完陳寅恪的身后事,一個半月后的1969年11月21日,也追隨先生而去。
陳寅恪后安葬江西。
林老師介紹,在這幢房子住過的人,還有著名教授周壽愷(黃萱)、楊榮國、王起、容庚、商承祚等。
東南區一號,代表了中山大學的一個輝煌時期,也是廣東學術文化的輝煌時期。
保護
成文化景點,珍貴文物重回故地
現在的陳寅恪故居,是中山大學著名的文化景點。
2007年,為了永遠紀念陳寅恪——這位守護中國學術文化命脈,為國家民族做出杰出貢獻的大師,有關方面決定啟動中山大學“陳寅恪故居陳列館”的修繕和建立。后來由獲得法國藝術與文學勛章的廣州大學嶺南建筑研究所所長湯國華教授主持修繕工作。
修繕工作要求極為嚴格。
2008年3月2日,中大圖書館館長程煥文邀請陳寅恪教授的女兒陳美延女士和原圖書館陳寅恪教授紀念室負責人劉少雄先生前往陳寅恪故居講解陳寅恪先生當年的生活、研究、教學情形和故居當年的陳設布置情況,為陳寅恪故居修繕工程做前期調研准備。
2008年2月10日,劉少雄留信給程煥文:生物系韓德聰教授在陳寅恪先生從東南區一號遷居西南區時,曾請陳美延老師確認陳寅恪故居的舊物,陳美延看后,確認一張柚木辦公桌(嶺南大學公物)是陳寅恪先生用過的舊物﹔另有一個五抽櫃,櫃頂上還有一塊玻璃鏡,是唐?使用的舊物(陳家私人舊物),陳美延因住所條件原因,無法接收,韓德聰教授乃知會校檔案館作為文物搬去。辦公桌則由校房管部門收回……現在,這些珍貴的文物,均難得地重歸故地。
中山大學陳寅恪故居修復開放儀式於2009年11月12日上午10時在陳寅恪故居北草坪隆重舉行,時任中大黨委書記鄭德濤發表講話。他說:“1949年解放前夕,陳寅恪來到廣州,不肯‘去父母之邦’,任教於廣州嶺南大學。隨后院校調整,嶺南大學合並於中山大學,陳先生遂移任中山大學教席。陳寅恪先生在中山大學工作生活二十年,在雙目相繼失明的情況下,治學堅毅嚴謹,誨人始終不倦,不僅在康樂園陸續成就了《柳如是別傳》等重要著作,培育了大量史學人才,更以其‘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中山大學悠遠優良的學術傳統和人文精神增添了濃厚亮麗的一筆光輝。”
對話
父親絕非是被嚇死
對話人:陳美延,陳寅恪先生女兒
《陳寅恪集》編者
羊城晚報:陳寅恪先生在廣州的日子,您在他身邊的時候多嗎?陳先生在廣州的家裡,其生活起居有何規律和特點?
陳美延:先父陳寅恪生活有規律,以學術工作為主,安排一天的生活。上午黃萱先生來上班,即開始工作。黃萱先生工作結束后離去。午餐,午休片刻。下午,周連寬先生定期來匯報查閱資料結果,抑或先母唐?協助整理舊稿、詩稿及往來書信等。他自言即便晚間臥床休息后,也不時想著明日將進行的工作內容,或日前口授的文字需修改之處,故常因此失眠。
羊城晚報:在廣州的家裡,父女之間談的最多的話題是什麼?
陳美延:話題不固定,談古論今皆有。
羊城晚報:在人生和學術上,陳寅恪先生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麼?
陳美延:父母教導做人要“真”,不屈服於權勢、利誘。母親特別強調教育我們姊妹,女性即使尚未做到非常“自強”,仍必須“自立、獨立”。
羊城晚報:陳寅恪故居,前面有一條白色水泥路,因何而起?陳寅恪先生是如何看待這一白色水泥路的?
陳美延:白色小路大概是逐漸演進而成的。最早可能僅為人走出來的小徑,后由公家修成紅磚小道,即便我們用石灰水刷白,父親仍不能單獨一人行走。據說,后經某次陶鑄同志過問,公家遂修成現在所見到的白色水泥小路,便於父親在目盲情況下,自己散步。這當然有利於未骨折臥床不起前的父親的健康。
羊城晚報:在動蕩的日子裡,陳寅恪先生在生活和學術上遭遇到的沖擊,也許家裡人才是最清楚的。可以具體說說嗎?
陳美延:父親對自己的要求是直至終老,都要不斷地在學術上有創造性勞動,有所創作。發動“文革”后,紅衛兵不准業務助手黃萱先生再來工作,禁止制作“毒草”,這無疑毀滅了他生活的根本目的。接踵而來“文革”中種種迫害,大家也多少知道些。但個別傳聞有誤,譬如某本書內提及:“陳寅恪膽子小,一聽到高音喇叭喊他名字,就渾身發抖、尿濕褲子,終被活活嚇死。”其實,老人易有尿失禁現象,不足為奇,而父親年老時,基本沒有尿失禁。高音喇叭能加重老弱病人的心腦血管病情,卻與尿失禁病狀無直接關聯,而且尿失禁亦不至置人於死。父親當時確為年老瘦弱,病殘俱全,但他絕非膽小之人,絕非會被高音喇叭嚇死。
羊城晚報:現在出現了“陳寅恪熱”,作為家屬,您如何看?
陳美延:時尚提法,常見這熱、那熱。對於我們這種呆板老人而言,“陳寅恪熱”的提法到底如何界定,褒義、貶義也不甚明了。更何況我作為家屬,本不方便評論這類話題。
(來源: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