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我狠心清理書架,把估計不會再看的書全轉手送人。陸續散出去四五百本書,把書架高處的書全搬下來一本本檢視,一眼看到一本張賢亮的《男人的風格》,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留下來的——但我,真的不會看了。
然后,就在昨晚,忽然我在網上看到了“張賢亮去世”的消息,惋惜,哀悼,一時百感交集。他所有著作中,我最喜歡的是《肖爾布拉克》:男主角是一個十七歲去新疆的司機,妻子背叛了他,他拿著頭號扳子去找“奸夫”——沒有打沒有殺,他發現他們真心相愛 ,於是成人之美﹔深夜行車,他救了帶小孩的上海知青,知道孩子是被強暴的產物,卻並不嫌棄只是憐惜,毅然與她生活在一起。我從此牢牢記住了“肖爾布拉克”這個地名,甚至知道它的意思是“鹼水泉”。《肖爾布拉克》《愛,不是忘記的》以及許多許多書,共同 完成我起初的愛情啟蒙。畢竟,我的青春期是伴隨著《小說月報》《十月》《中篇小說選刊》長大的,八十年代所有紅極一時的小說我全看過。
但他還有一些小說,我完全不喜歡。比如《綠化樹》,這個毫不吸引人的標題裡面,是美麗的、會開粉色花朵的合歡,是比花朵更美麗的村姑馬纓花,深深地愛著右派章永璘,卻拒絕嫁給他。理由是:“咱們成了家,你就得砍柴禾,你就得挑水,家裡啥活你不得干 ?有了娃娃,你還得洗尿褯子,一天煙熏火燎的,苦得你頭上都長草咧!你十八塊錢,連自己都顧不住哩,還能再添半個人的吃穿?你還能像現時這樣,來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念書?你呀,你這狗狗真傻!”
馬纓花的深情,為什麼隻讓我不舒服,甚至心裡很難受?當時年紀小,說不出理由來,到現在我明白了:這是男人在九天雲上、女人低到泥底下的“愛”,是女人默默伺候著、付出著、什麼都不希求,而男人“來了就吃,吃完就睡,睡完就走,嘴一抹就念書”——這是男人的夢,卻必須讓女人打個寒顫。
而他更知名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裡面,毫不留情地刻畫了自己卑微、陰暗的一面:他迷戀黃香久的肉體之美,也享受她提供的生活,但除此之外,她的一切都是霸道的、粗俗的。怎麼辦?始亂終棄而已。這是對的嗎?但感情,或者說人的欲望和選擇,豈能用 對錯形容。
作家是可以寫作到最后一刻的行業,但攔不住讀者日新月異的腳步。《早安朋友》是我讀過的最后一本張賢亮的書,隻記得裡面自殺的銀花以及我當時的佩服:老爺子這把年紀了,居然還能寫中學生題材。可見老當益壯。
那之后,我就隻在新聞上看到他的名字:他投資弄銀川影視基地了,他的書法開始出名了,他的緋聞……老男人的緋聞,一律不可愛,但是我想到《綠化樹》,想到他充沛的生命力,又覺得:一切情有可原。
他大概是那種“男人味兒”比較重的男人吧,粗魯和“才子”的自我原諒,混在一起,往好處說,是真名士自風流,那不好處,留給馬纓花、黃香久批評吧。
對我來說,每一位喜歡過的作家的去世,都像是我的一小塊被剝離。時間像大潮一樣越漫越高,終究漫過所有人。能留下什麼?至少,我留了一本他的《男人的風格》。
(人民網文化頻道獨家約稿,轉載請標明出處。)
【獨家】名家追憶張賢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