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如煙往事
“文革”中,人藝已經全部改為“部隊式”的編制。我和曹禺師剛好安排在一個班裡,我由於年紀較輕、歷史簡單還當上了班長,所以很快就發現他那受盡折磨、憂心如焚的可憐樣子,為此,我心裡也很不安。可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當時,“解放軍、工人宣傳隊”還催促得很緊,要求曹禺師必須盡快交出一生的“認罪檢查”報告來。一天中午,他急得連飯也沒有吃,坐在宿舍裡通鋪前的小馬扎上,兩隻眼睛望著白色的牆壁,手裡拿著紙和筆,唉聲嘆氣,竟然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他已經寫了八遍都沒有被通過。我走了過去,沒有吭聲。他突然忍不住地喃喃對我說:“我就是三孫子!也不是孫子,就是一條虫子,隨他們用腳怎麼碾吧!”我看著這種情況,拍了拍他的手。突然,我不知道為什麼,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來,趕忙悄悄地對他說:“干脆,我幫助你寫吧。”曹禺師大吃一驚,向周圍觀看著,唯恐被什麼人聽見。我又向他用力點點頭,表示也隻好如此。曹禺師膽戰心驚地問:“這樣能行嗎?”我答:“先交出認罪報告過了關再說。……反正這事就是咱們兩個人知道。”
在代寫的過程中,我發現資料不齊全,很是影響進展。譬如說,“造反派”的人揭發曹禺師過去曾經在報紙上寫過一篇文章,極力要求提高文藝作品的稿酬標准,必須深刻檢查認罪,狠挖“三名三高”(即“名作家”、“名導演”、“名演員”和“高工資”、“高稿酬”、“高獎金”)的反動名利思想。據說,這篇發表的文章在抄家當中已經被拿走了,為此“認罪檢查”就沒有了充分的依據。我趕緊問曹禺師還能不能找到原文或者底稿,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不大好找了,隻能作罷。再也沒有想到的是,從此以后,曹禺師幾乎每次休假從家裡回來時,都能背誦上一、兩段文章的段落來。開始,我並沒有留意,后來他背誦得太具體了,也太順暢了,幾乎是一個字都不錯,這就讓人產生了懷疑。我問:“你是不是在家裡還有一份文章的底稿啊?”他突然臉色發白,一下子愣住了,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我是還有一份文章的底稿,就藏在老婆的小皮箱子裡,可真怕他們再來抄家,要是再給抄走了,我寫的是什麼就真的說不清楚了。那就是死無對証啊!……”我想,這是由於曹禺師膽子本來就小,后來又讓抄家、批斗給搞得更加害怕了。我心裡暗暗地想著:“一個正直、善良又誠懇、純真的人,怎麼可以硬是把靈魂給扭曲成這麼一個樣子了呢?”下一次休假從家裡回來,曹禺師就把文章的完整底稿悄悄地交給了我,還一再囑咐我務必要妥為保存,千萬不要丟失。我也立即連連點頭,答應下來。
由我代筆寫的“認罪檢查”報告很快就出來了,裡面基本上都是採用“兩報一刊”(即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紅旗雜志)中社論的語言。其中,第一句就寫道:“我的罪過是要從30年代寫《雷雨》的時候,開始毒害廣大觀眾算起的。我可以說,從頭到尾都是忠實地執行著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曹禺師看了以后,仿佛還有些顧慮,欲言又止。譬如,報告裡必須承認自己是“執行了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他總覺得承認了“反革命”三個字,就是承認了自己是美帝國主義分子、蘇聯修正主義分子和國民黨特務分子,那可是非常非常嚴重的政治問題。然而,在當時的情況下,不這樣檢查就根本過不了關。通過我的一再解釋,他總算是勉強接受了,同意拿回家裡重抄一遍。這時,我似乎又感覺到曹禺師身上那種久違的童心,在繼續閃閃發光。他曾經說過:“童心使你能經受磨煉,一切空虛、寂寞、孤單、精神的飢餓、身體的折磨與魔鬼的誘惑,隻有童心這個噴不盡的火山口,把它們吞食干淨。”
三
辭別之際
無疑,在國內也包括國外,有許許多多的人都把親切的目光投向了曹禺師,關注著他是如何度過人生最后時刻的。
由於患有腎功能衰竭病,已經住了8年北京醫院的曹禺師,在1996年入冬以來,又開始患感冒,體溫並不很高,隻有攝氏37.2度左右,但是進食的胃口卻越來越不好。后來,主治醫生進行了積極診治,然而,在打了6天吊針以后,體溫才漸漸有所下降。這,並不一定是好現象,或許還是一個不祥的先兆吧。
12月初,中國文聯黨組書記高佔祥等人來到北京醫院,向作為文聯主席的曹禺匯報全國第六次文代會召開的籌備情況,邀請他一定要出席開幕式,並在大會上發表講話。曹禺師不無擔心地表示:“我真是很慚愧,知道這次會議很重要,但是恐怕不能參加了。”高佔祥聽了以后搖搖頭,又降低要求說:“您或者隻到會幾分鐘,講上幾句話,和大家拍個照。這樣總可以了吧?”為此,他們征求了主治醫生的意見,醫生毫不猶豫地表示不同意,因為曹禺的病是很怕感染的,不宜於參加任何在公共場合的社會活動。然而,曹禺師自己還是非常想參加的,甚至已經悄悄地讓夫人李玉茹給擬寫了一篇講話稿子,內容主要是講做人的道理,即做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高尚的品德,同時特意強調還一定要有較高的文化。顯然,這是他從一生經歷中領悟出來的道理,真可謂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事后,曹禺師依然一直念念不忘這件事,為自己沒有向大家講出這些話來而耿耿於懷。
12月10日的下午,陪伴在病床前的李玉茹發現曹禺師胸中有痰又咳不出來,便趕忙找主治醫生進行治療。醫生立即給曹禺師服了消炎藥。
又過了兩天的下午,李玉茹給曹禺師拿來了一套新訂做的西式服裝,准備試衣。可是,在3點多鐘,又發現曹禺師有些呼吸急促,再次找到主治醫生檢查,結果確診為急性肺炎,而且胸內已有積水。為此,為曹禺師再次打了一個小時的吊針。直等到晚上7點多鐘,曹禺師和李玉茹才吃上晚飯。平時,曹禺師常常昏睡著,吃兩口飯就說飽了,這一頓飯卻吃得很多、很香、很好。晚上8點多鐘,李玉茹離開醫院回家休息。過些時候,醫院護士給家裡打來電話告訴李玉茹,曹禺師又起來了,穿好衣服正在看電視,后來又看了一會兒報紙,並在10點半做了治療,然后躺下來休息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13日凌晨的1點多鐘,曹禺師醒過來以后說:“你們給我穿衣服,我要起來。”護士耐心勸阻說:“現在是深夜,還是不要起來了吧。”凌晨兩點半鐘,值班醫生前來查房,看到曹禺師呼吸、心率都很好﹔曹禺師自己也說感覺很好。為此,大家也就更加放心了。
凌晨3點45分,護士長再次來查體溫,感覺曹禺師體溫又高了一些。幾分鐘以后,突然曹禺師的呼吸也慢了,脈搏也慢了,情況不大妙,護士們馬上做人工呼吸,並且找來主治醫生進行搶救。4點40分,李玉茹得到信息趕到北京醫院,醫生沒讓她進病房,告訴她曹禺師正在進行緊急搶救。
凌晨6點5分,李玉茹來到曹禺師的病床前,看到心臟監測器裡已經是一條亮光的平行線。家人悄悄告訴李玉茹,她在大聲呼叫曹禺的時候,熒屏上的亮光線還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又一下……顯然,這就是曹禺師最后的心理反應,情感反應,也是向人生鄭重又遺憾地告別的反應。
曹禺師,一位被大家贊譽為“中國莎士比亞”的偉大劇作家,於1996年12月13日凌晨3點55分,享年86歲,永遠離開了他非常熱愛也非常憤懣的人世間。
作者梁秉?小傳:
著名劇作家,在人藝供職。代表劇作有《誰是強者》、《冰糖葫蘆》等,傳記文學有《在曹禺身邊》、《平民演員於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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