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裁:散文
作者:梁秉?
今年12月13日,曹禺師已經離開我們整整十八個春秋了,每到這一天我都會深深地懷念到恩師,就像是他依然站在面前,弓著腰,擺著手,緩緩講述著編劇的真諦。其中,有些道理或許是可以讓我受用終生的。
“童心使你能經受磨煉,一切空虛、寂寞、孤單、精神的飢餓、身體的折磨與魔鬼的誘惑,隻有童心這個噴不盡的火山口,把它們吞食干淨。”
壹
創作秘笈
有一次,我請教曹禺師:“您說,什麼是一個戲的好效果?”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什麼叫戲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聖的地步,弄得觀眾神情恍惚,全神進入戲境,才算好呢?我以為這不算是好的演出。我們始終不贊同把觀眾變成一種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當然,我們的演出,企圖感動觀眾,使他們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我們希望觀眾看了戲后,留有余味,回到家裡去思考,去懷念。所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才是我們朝夕追求的好演出。”他還著重說:“我們是否完全做到這一點了呢?沒有。有的做到了﹔有的遠還沒有做到。”我以為,這樣一個高水平的審美標准是很有針對性的,很有良好效果的,需要我們深長思之,並加以行之。
曹禺師在很早以前曾經說過三個“不要寫”——
“言不由衷的話,不要寫”﹔
“不熟悉的生活,不要寫”﹔
“熟悉的生活,但是在沒有從中找出你相信的道理來,並且真正想通了的時候,也不要寫”。
我的體會是他在主張劇作家要對待生活真誠,對待創作真誠,對待觀眾真誠的同時,對待自己也要真誠。事實証明,要做到這樣一點是很不容易的,劇作家既需要“識”,更需要“膽”。
在上個世紀50年代或60年代的時候,北京人藝漸漸形成了這樣一個慣例——不管是專業劇作家或者是業余劇作家,寫戲都要先擬一個提綱,而提綱往往首先要請曹禺師給“號號脈”。理由很簡單,他的經驗豐富,獨具慧眼,水准很高,能夠一下子判斷出提綱裡有沒有“干貨”,值不值得繼續寫下去。他常說:“一個劇本首先要有‘醬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然而,請曹禺師給提綱“號號脈”,也並非易事。
他一貫認為——劇作家的勞動就是想,不斷地想。針對我們“下筆千言萬語,口若懸河無盡”的毛病,便從來不肯聽提綱,而只是看提綱。同時,對提綱的要求也很嚴格,即隻能寫在一張有300個字的稿紙上,還要字字入格,多一個字不可。這一下我們真的作了難,每次寫提綱要使出全身的本事來進行“濃縮”,甚至如同寫詩一樣,字斟句酌,惜墨如金。這時仿佛才體會到,凝練要比鋪陳費力氣得多。
曹禺師看一個提綱,如果不滿意的時候,從來不用激烈的批評詞句,只是輕聲地說:“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現成現成”。為什麼會如此呢?因為他一定是發現了你在提綱裡,“借用”了別人用過的“套子”。他對於中外古今的經典劇本了如指掌,爛熟於心,在這方面你想蒙混過關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為此,他提出這樣的觀點:“你要寫一種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構思戲劇的沖突、懸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學作品中已經達到的高度。寫一個守財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寫,莫裡哀筆下的‘阿巴公’就達到這類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寫這種人物性格,就要寫出自己的東西,才能留得下來。一個人的殘忍,有呂后的殘忍,剝皮挖眼,還有各式各樣的殘忍,隻有了解了諸如此類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寫這種殘忍才不會重復,才會超出已經達到的水平。不熟悉這些,就不會有獨特的創造,沒有這種獨特的創造,是寫不出好戲劇作品來的。”曹禺師在創作上從來是另辟蹊徑,不嚼別人嚼過的饃,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對我們同樣提出如此的高要求,所以寫提綱的時候,不但要注意“短”,更要注意“新”。
我為了把一個劇本的提綱擠進300個字的稿紙裡去,整整開了兩個通宵夜車才完成。
當我把提綱給曹禺師看的時候,心裡總還覺得不滿足,一心想著再補充點說明。可是,他擺擺手說:“不用了。一個劇本的提綱寫得越是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說,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戲的地方,用不了幾個字就能表達出來,因為它們一定會管不住地從你的腦袋裡往出跳。我寫《雷雨》的時候,根本沒有提綱,可是一口氣寫出來第二幕裡周朴園、蘩漪和周萍、周沖的喝藥,以及第三幕裡周萍和四風的夜半幽會。”
曹禺師說到這裡,我連連點著頭再也不作聲了。
這種做法時間一長,我們便悟出其中一些道理來。想想看,一個隻有300個字的劇本提綱,故事梗概一定是擠出了所有的水分,而保留下來的才是實實在在的“干貨”,即戲劇的主體部分。如果一個戲的主體部分站不住腳,挺不起腰來,那麼,旁枝側葉再多,再華麗,也是枉然。
300個字的提綱,難為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更提高了我們。
曹禺師一再告誡我們——
“觀察人不能隻看一眼,要多看幾眼。寫人不能隻寫一面,要寫多面。要從他的表面寫到他的內心,從他的此一時寫到他的彼一時。”
“一切戲劇都離不開寫人物,而我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靈魂、人的心理、人的內心隱秘、內心世界的細微的感情寫出來。一切美都是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
“我感到人是多麼需要理解,又是多麼難以理解。世界上沒有一個文學家敢講這句話——‘我把人說清楚了!’”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身世、心理,不同的精神面貌,我們要放開眼界看到更多人的心靈。要不怕艱難,探索他們的靈魂深處,是高貴的還是齷齪的?不要滿足於已有的生活知識,不要滿足於已經知道的人物性格。隻有勇敢地、艱苦地探索人物的靈魂,在生活中開闊眼界,才知道應該寫哪一種人,甚至於怎樣去寫。我是一個蠢材,要非常多的時間搞成一件事才稍如意,寫東西更是如此。提筆即成功一篇東西,天下哪有那樣便宜的事情!”
曹禺師說——
“人是很不幸的動物,因為他有敏銳的感覺,但正因如此,才產生宇宙間罕有的事物,美的人和美的詩和藝術。”
“我愛‘人’,但時常我也憎惡‘人’,人性是多麼復雜啊!到現在,我卻不懂什麼叫做‘人’。大約多學一點哲學就好了。”
“在醫院裡,盡看許多受苦的病人,有人幾乎全無知覺,完全不動、不說,吃也要從鼻管裡灌下去,見人也不認識,但要活著,而活著,活——要活,真是不可戰勝的力量!”
曹禺師還囑咐我們:“不要怕改!不怕三遍兩遍地改,十幾遍地改。美國一個作家,拿出一部小說之前,他改了二十四遍。到了二十五遍,拿出來他還要在校樣上大改。耐性與韌性,百折不回的精神對你們萬分需要!我相信你們的才華,但一定要不怕折磨。大器晚成,萬不喪氣!偶有挫折,便感到一無是處,自己一切都完了!這是軟弱的人,沒有出息的人的軟弱表現。天下事隻有干到九十九分,還差一分時,仍然得拼命攀上這一分。這一分往往比登天還難,比過去九十九分時用的勁,還要多得多,還要苦得多。這就需要堅強!需要信心!需要無限量的自信!”
曹禺師繼續強調地說:“你必須充分准備:一、再改它十幾遍,給人看,再改﹔改得自己也無可挑剔了,再發出去。二、不怕退稿。杰克·倫敦的勇氣、志氣與沖天干勁,百折不回的牛勁是大可學習的。你們比起他是小毛虫,你們若還不知苦苦修改,還不知退稿,再寫,再改,再改﹔再退了,又寫別的,寫,寫,寫不完地寫,那怎麼成啊!三、你們還要觀察,體會身邊一切事物、人物,寫出它們!完全無誤,寫出它們的神態、風趣和生動的語言。不斷看見、覺察出來那些崇高的靈魂在文字間怎樣閃光的。你必須有一個崇高的靈魂!卑污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的人全稱贊的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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