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孫萍(左)與李世芳的三女兒“張元貞”(孫萍供圖)
中國京劇史上開辦時間最長、規模最大、培養人才最多的京劇科班——“喜(富)連成”社成立於1904年。在長達40余年的歷史中,它走過了一條極其艱辛的創業與辦學之路,並最終成為傳統戲曲教育機構中的翹楚,為中國京劇事業的發展培養了大批優秀人才,保留、整理、創作、排演了大量優秀劇目,為中華民族傳統藝術教育探索、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其影響之深、之廣,舉世無雙——“第一科班”之名,誠非過譽。
作為富社后人,我與先生深知:富社光環的背后,是祖輩們創辦富社的艱辛與坎坷。而祖輩、父輩們身上高貴的品質,也是促使我們不懈傳承、傳播京劇事業的動力源泉。長達數十年的堅守,使得一個“偶然的傳奇”,成為一段“必然的佳話”。
2014年10月底,應“國立”台灣戲曲學院之邀,我與先生葉金森赴台參加由其主辦的“2014年國際戲曲學術研討會”。其間,來自世界各地的戲曲教育專家圍繞“戲曲傳承的未來走向”等話題進行了親切、友好、熱烈的交流。會上,我以“富連成社科班的京劇人才培養模式”為主題展開發言,呼吁各戲曲教育機構培養戲曲演員切勿全盤照搬現代高校的辦學模式,而應提高對傳統科班的認識,繼承、發揚富社的成功辦學經驗,立“德”、講“義”、重“情”,培養尊師重道、德藝雙馨的戲曲人材。富社嚴謹的教學與傳奇的歷史,贏得了劇界同仁們經久不息的掌聲。
發言結束后,研討會已近尾聲。許多台灣學者意猶未盡地留下我們繼續交流。人群中,一位欲言又止的男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當我們上前詢問時,他平靜地問道:“剛才您的發言中提到了李世芳——您知道他三女兒的下落嗎?”
李世芳——這個名字是富社人心中永遠的驕傲,更是富社人心中永遠的傷痛!猛然間聽到這三個字,我悵然若失、陷入了沉思:
1931年春天,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兒被父親領著,邁進了入富連成社的大門。而這個男孩兒,就是日后名動劇界的“童伶主席”、“四小名旦”之首——李世芳。入科后,他得到了眾多師友的青睞。藝術上,倍受滋養與提攜﹔精神上,不乏鼓勵支持﹔生活上,更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李世芳無論扮相還是戲路都酷似梅蘭芳先生,甫一登台便譽滿京都,獲“小梅蘭芳”之譽。梅先生1936年專程從上海趕回北京,借看望富社師生之機,欣賞了李世芳的《霸王別姬》與《貴妃醉酒》。看罷演出,梅先生主動提出收他為徒——這是對李世芳藝術最好的肯定!
然而,彼時在科學藝者嚴禁另行拜師,梅先生“特殊”的青睞無疑給社長葉龍章先生出了一道難題。一邊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大師,一邊是森嚴的行規,經過深思熟慮后,龍章先生提出請梅先生同時收世芳在內的幾位旦角學員為徒,梅先生欣然應允——龍章先生用他過人的智慧與氣度,成就了一段梨園佳話。
可嘆天妒英才,1947年1月5日早晨,藝術上如日中天的李世芳離滬返京,看望家人與剛剛降生的幼女三春,乘坐的飛機在青島上空失事,一代名伶就此隨風而逝。國人為之無限惋惜,京劇界為之悲慟萬分!蒼天無情人有情,富社同仁聯合在京京劇界演員、各大科班師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為他舉行了庄嚴隆重的公祭大會並組織了兩場義演,與李家共度難關……
而眼前這位男士語出驚人:世芳先生至死未能謀面的遺孤流落寶島,此刻與我們就近在咫尺!他告訴我們,李世芳的三女兒“張元貞”現在該校雜技科當老師,此時正帶領學生外出排練。我與先生聽罷,又驚、又喜、又惑、又急:
驚的是,這樣一段塵封的往事,竟然在寶島台灣重新揭開面紗﹔喜的是,一個骨肉分離的家庭,多年之后終於能夠重聚﹔惑的是,這位身世悲慘的三春,因何輾轉飄零海上﹔急的是,耄耋之年的世芳夫人,正在苦苦等待這個“失蹤”了近七十年的女兒!
千頭萬緒化作一個簡單的念頭:必須馬上見到這位“張元貞”! 我們當即放下一切,奔赴排練現場。
熙熙攘攘的大操場上,鑼鼓聲震耳欲聾。擁擠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士,恬淡、寧靜,從外貌依稀能辨出世芳先生的影子——果然是她!待我們說明來意后,元貞老師將不堪回首的往事娓娓道來。平靜如水的語調,仍難掩烽煙歲月裡的波瀾壯闊:
世芳先生罹難后,一家人如墮深淵:父母暮年喪子、晚景淒涼,夫人數度尋死、痛不欲生,女兒幼年失怙、嗷嗷待哺——長女大春由世芳夫人姚寶璉的娘家人幫助照料,次女二春與不滿百天的幼女三春則托付給李家。天災未竟,人禍橫起——李父的一位女弟子,以抱養為名,將孤苦無依的三春拐騙離京,逃奔青島,輾轉台灣。
動蕩的歲月裡,幼女三春天涯零落,嘗盡了悲苦、受盡了折磨。襁褓中,被熟人拐帶、骨肉分離﹔幼年間,被惡人虐待、遍體鱗傷……不滿十歲的孩子,被毒刑苦打折磨得體無完膚、血浸襤衫﹔瘦骨嶙峋的女孩,樓梯一角蜷著入睡,刮刮鍋底勉強充飢﹔堂堂的“李家三小姐”,頂著破碗、迎著寒風、往返數十裡——隻為給養父母“賒”回一頓夜宵、以免挨打……所遭所受,已絕人寰!
十歲被赴台的吳橋張姓雜技藝人收養,改名張元貞——學習雜技很苦,但與之前的處境相比,她覺得“已經很幸福了”! 原本應該平靜順遂的生活,被一次意外徹底改寫﹔原本應該天倫永聚的家庭,被一次災難徹底撕碎……
聽完述說,我與先生已是淚流滿面。因為家庭的淵源,我們與姚寶璉大姐多年來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對她的思女之情感同身受﹔而李世芳先生英年早逝給他家庭帶來的巨大沖擊,也是我公公婆婆多年的心病……我們下定決心要彌補這個近七十年的裂痕、補償這個存在了近七十年的遺憾、續寫這個“暫停”了近七十年的傳奇——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富連成的故事注定要由富連成的后人續寫!
當我們提出請她回大陸探望母親時,元貞老師卻略顯遲疑。幼年的遭際使她對母親誤解頗深,在所難免。然而我堅信我們的真誠與真情一定能讓她回心轉意。隨即,我們更改了之后幾天的行程,數度拜訪元貞老師,勸說她赴京與母親相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鍥而不舍的誠心終於打動了元貞老師,她的口氣終於開始鬆動。回程飛機上,我內心默禱:“希望這對母女能跨過這道淺淺的海峽。”
甫一回京,我們轉赴津門拜訪已經九十三歲的姚寶璉女士。姚老聽說我們此行見到了三春,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聽說我們要促成母女相見,更是欣喜異常,連聲道謝……姚老告訴我們,二十多年前也曾斷續得到過一些消息,無奈造化弄人,始終無法相見。近七十載的等待,老人已如死灰的內心終於又騰起了一星火苗:“我一定要見到我的三春!”
之后的一兩個月裡,我與先生一方面積極籌備“富連成社科班成立110周年紀念大會”,一方面與姚老和元貞老師保持聯系、時刻為這對失散近七十年的母女溝通感情、消融誤解。有心人,天不負。12月27日,“富連成社科班成立110周年紀念大會”圓滿結束。次日,遠道而來的三春與失散多年的姐姐二春同到天津看望年邁的母親。
當白發蒼蒼的母親將年近古稀的女兒緊緊擁在懷中的一刻,一家人再也抑制不住激動與喜悅的淚水!七十年光陰,是那麼短暫、又那麼漫長﹔大陸與台灣,是那麼接近、又那麼遙遠:“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滿頭銀發的姚老緊緊地把我抱住,用哽咽的聲音連聲說著:“謝謝!謝謝!我的好妹妹!”連續幾個月的辛酸與付出,無可言說的委屈與艱辛,瞬間煙消雲散——淚光中,我仿佛看到了去世的公婆向我豎起了大拇指,用我最熟悉的聲音輕聲說:“大萍,好樣的!”
坐在回北京的大巴車上,聽著疲憊的同事們均勻的鼾聲,回想剛剛過去的幾個月裡自己所面對的、所遭受的、所經歷的……我竟異常平靜。倚在車窗上,我輕聲念叨著各位富社先賢的名字:“您們安息吧,富社傳人永遠在路上……”
車窗外,又是萬裡晴空。
2015年1月
於北京
(本文作者:孫萍 葉春善的后人葉金森的太太)